“不一定要关注我的分数或者我的艰辛历程,分数会被人不断刷新,需要关注的是分数背后的东西——为什么只有这么少的盲人参加高考?他们被哪些关卡卡住了?”
“走这条路很难,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只能说,我做了无数次逆流而上的选择。如果我的例子能让更多盲人考生走进高考考场,那就是我这个成绩最大的意义。”
昂子喻已经为一段新旅途做好了准备。
这是7月27日,星期一下午。几小时后,父亲昂国银将把他送往机场。晚上9点,他会独自搭乘合肥至昆明的飞机,与另外5个来自全国不同地区的盲人朋友碰面,共同开始为期一周的旅行。
“也是为锻炼一下,我独自坐过公交、地铁、火车,还没尝试过飞机。将来读大学肯定在外地,必须多锻炼。”这个今年19岁、视力接近全盲的合肥男孩说。
此前一周,因为在高考中考出635分、超出安徽省理科一本分数线120分的高分,他成了新闻热点人物。有网友感叹:“这真是闭着眼都比我考得好。”
接受完一轮长长短短的采访,昂子喻觉得,“不一定要关注我的分数或者我的艰辛历程,分数会被人不断刷新,需要关注的是分数背后的东西——为什么只有这么少的盲人参加高考?他们被哪些关卡卡住了?”
2020年,全国有1071万考生报名参加高考,其中,使用盲文试卷参加考试的盲人考生只有5人。
“走这条路很难,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只能说,我做了无数次逆流而上的选择。如果我的例子能让更多盲人考生走进高考考场,那就是我这个成绩最大的意义。”昂子喻说。
一个盲人孩子想参加普通高考
作为老师,昂国银和喻进芳深知知识的力量。他们教过无数学生,熟悉学校的各种事务流程,却对自己儿子的求学路怎么走无比茫然。
打小,昂子喻就知道自己会参加高考。
父亲昂国银是高中数学老师,母亲喻进芳是初中语文老师,每年带完毕业生,两人在家常谈论学生们的中考、高考成绩。
昂子喻还记得,父亲说过他们有一届学生,很多人考了600分以上,可以去读很好的大学。他听了也想跟父母口中的优秀孩子那样,通过高考,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昂子喻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不知道他这样的孩子,在当时还被统一排除在这场千军万马的战役之外。
3岁,昂子喻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视网膜色素变性的眼疾,医生说他仅存不多的视力会逐渐下降,吃药只能延缓失明的速度。
此后多年,每到暑假,昂国银就要带儿子到北京同仁医院看眼睛,顺便旅游。
长城、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国家博物馆、军事博物馆……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带孩子散散心,见见世面,趁他还有点视力,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首都的大街小巷都转一转、看一看。”
夜深人静,或者游玩路上,父子两个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刻,“如果你来看我们的眼睛,会看到我们眼里都是忧郁的眼神。”昂国银留意过这时的儿子,小小的孩子,眼里都是心事。
“我和他妈妈想,无论他书读的怎么样,只要能读下去,我们就尽可能创造条件给他读。”作为老师,昂国银和喻进芳深知知识的力量。他们教过无数学生,熟悉学校的各种事务流程,却对自己儿子的求学路怎么走无比茫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参加高考,将来怎么升学,能不能有碗饭吃,都是未知数。心里老惦记这些,天天睡不着觉,只能自我安慰,读到哪算哪,一直读到没条件读为止。”
昂国银还记得送昂子喻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刚到班上,班主任就提出,要他签一份免责协议,承诺孩子如果发生意外事故,不能来找幼儿园。“我们心里非常难受,感觉孩子开学第一天就比其他孩子低一等,我们也比其他家长低一等。”
之后,每到一所新学校,他都要为儿子写这样一份承诺书。
“上学后,你才能从昂子喻脸上看到阳光。”昂国银说,昂子喻小学的班主任是位非常有爱心的老师,“可能他那时就感觉到老师对我和对别的孩子一样,我没有什么欠缺,所以他很快乐,成绩也一直在班里前三名,老师和同学就更认可他,形成良性循环。”
小学毕业,昂子喻以全校第13名的成绩,被推荐到合肥市第四十八中学就读。这也是喻进芳工作的地方,学校里很多老师是看着昂子喻长大的叔叔、阿姨,这让他被更好地接纳,避免了许多盲人孩子在普通学校随班就读时可能遭遇的问题。
回头看儿子十几年求学路,从幼儿园到高中,昂国银觉得每个环节都不容易。靠着坚定的争取,他们在每个环节都幸运地碰到了好老师和提供帮助的教育主管部门人员,最终磕磕碰碰走了过来。
包括中考时,省里没条件提供盲文试卷,也不能以请人读题的方式让昂子喻参加考试,合肥市教育部门牵线介绍,让昂子喻参加青岛盲校的招考,以继续学业。
那是昂子喻第一次离开父母。昂国银清楚记得把儿子送到青岛,自个儿坐火车回合肥时的心情。他窝在座位上,想东想西,越想越伤心,简直要哭出来,“特别不放心,特别难受,怎么搞的?跟他一样优秀甚至不如他优秀的孩子,都能留在父母身边,在很好的高中接受教育,我的孩子凭什么远离家乡,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学习?凭什么呀?”
现在回想,他说那时的脆弱也是因为妻子不在身旁,“如果他妈妈在,我可能会表现得强大一些。”
读书的料子
别的孩子上体育课或考试的时候,昂子喻会把老师讲的东西,从头到尾过一遍,或者找一道大家做不出来的难题,慢慢琢磨。
长大点后,听说自己可能无法参加高考,昂子喻迷茫过,“最后还是决定坚持学下去,我父母说,即使不能参加高考,也要读书,学习知识是首位的。”
从小学到高中,昂子喻都是班里的优等生。这份成绩来之不易,虽然他本人对此的解释是:“普通人想做的太多,面对的诱惑也太多,而我因为视力原因,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么多选择,比如,我不能玩电脑游戏。”
接触盲文前,昂子喻完全靠听和记忆学习,这需要他在上课时,每分钟都高度集中精神,下课后再花数倍于其他同学的时间,回忆课上内容。
最开始,昂子喻的视力可以使用大字书,昂国银和喻进芳就把他的所有课本逐字敲进电脑,调大字号,打印出来,一张A4纸打印不到100个字。
“但这个过程我们挺快乐,因为孩子愿意学,每次考试成绩都很优秀。”昂国银说。
小学三年级后,昂子喻视力下降严重,逐渐连大字书也无法使用,他和父母一起找到一个新法子——用点读机听书,把所有课本导入点读机,从头听到尾,“这样就能预习和复习。”昂子喻说,“我们就这样不断遇到问题,再不断想办法解决。”
他承认,自己有心理不平衡的时候。上小学时,发现其他同学可以在课堂上做完作业,放学出去玩,他却要把作业背回家,由父母读题,他口述答案,忙到晚上9点。还有课堂小测,其他同学奋笔疾书时,他无事可做,只能呆坐整节课。“我妈妈说,如果你想参加高考,就是要付出比其他人多3倍的时间。”
昂国银问过儿子,别的孩子上体育课或考试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昂子喻回答,他会把老师讲的东西,从头到尾过一遍,或者找一道大家做不出来的难题,慢慢琢磨。“我听了感觉到,我孩子确实是块读书的料子。”
2014年,昂子喻初二,医生指出他应该抓紧时间学盲文,昂国银找到当时安徽省特教学校唯一一个懂盲文的老师来教昂子喻盲文。
这年夏天,46岁的河南盲人李金生在盲人朋友们的敲锣打鼓声中,走进高考考场,成为我国第一个使用盲文试卷参加普通高考的盲人考生,引发舆论关注。也是这时,很多人才知道,原来此前盲人一直难以参加高考。
尽管我国2008年修订的残疾人保障法中,明确规定国家举办的各类升学考试,有盲人参加的,应当为盲人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者由专门的工作人员予以协助,但在实践中,申请参加高考的盲人常被以“没有先例”“普通学校没能力培养盲人学生”等理由拒绝。
中国有1700多万盲人,占全球盲人的18%,长期以来,这个群体想接受高等教育只能走“单招单考”的途径,由几所招收盲人的大学单独命题单独考试,考试通常不难通过,但考生能选择的专业却很单一,主要方向有两个:针灸推拿和音乐。
“昂子喻对这两个专业都非常不感兴趣。”昂国银说,李金生参加2014年高考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也了解到教育部首次在年度招生工作文件中提出要为盲人参加统一考试提供便利。“我孩子的目标明确了,就是要通过高考,到更好的高校接受教育。”
昂子喻的干劲更大了。有时,父母会听到他连说梦话都在解题,而昂国银每晚给儿子读题的任务越来越吃力。尤其是英语,遇到不认识的单词,他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念,昂子喻还会问一些单词的意思,昂国银就去查词典,昂子喻再把生词记到错题本上。
上高中后,昂子喻在青岛盲校读完高一,觉得学习强度太低,回到合肥,转入合肥六中就读,备战高考。
合肥六中是省重点高中,学习安排紧张,到高三下学期,每周一二三四五六都要考试。昂国银每天都去陪考,负责给昂子喻念题。
高二、高三两年,“开夜车”是昂家父子的日常,每晚从6点半学到12点半,星期天也不例外。时常,昂国银还要强制让儿子赶快休息。
“我很佩服昂子喻,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股韧劲,认定目标就一直走下去。我实际是被他带着走的,有时候,我就想,我都很累了,但孩子还在坚持,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坚持?”
十余年来,昂子喻学到几点,昂国银就陪到几点,“跟他一样,没有任何娱乐,感觉跟同事朋友的距离也变远了,因为连在一起聊20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但每次看到孩子成绩进步,学校的红榜上有名字,我就很欣慰。”
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吧?
“我觉得这是义务。”昂国银笑着说,“爸爸的义务。”
二战高考
昂国银说,他认为真正经过普通高考走出来的盲人孩子,完全有能力适应普通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压力。
2019年,昂子喻第一次参加高考,第一次摸到盲文高考试卷。
备考阶段,他用的是跟普通高考生一样的历年高考真题和模拟卷子。昂国银曾尝试向安徽省教育部门索要往年的盲文高考卷,但没能要到。他感到这不太公平,“他们这个群体的教育资源太少了。”
根据规定,盲文试卷难度和普通高考卷等同,由于盲人考生用手摸着答题,他们的考试时长可以延长50%,录取分数线则跟普通考生一样,不享受加分等照顾。
“我发现盲文高考卷跟想象的很不一样,是单面印刷,用线串起来的,一门有很多张纸,有的科目能有30多页,像本比A4纸大些的书。”昂子喻说,试卷结构也和他日常用的卷子不同,使他的答题节奏被打乱。
成绩出来后,昂子喻的分数比安徽省理科一本线高出55分,而他日常模考成绩通常要高出100分。
昂国银给他报了一个志愿,收到录取通知书,昂子喻过了一个星期都没拆开信封。
他决定复读,跟还拿不定主意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再干一年,我总不至于倒退。”
昂国银陪儿子又战斗了一年。他微信朋友圈里最新的一条,还是今年1月18日凌晨转发的一则英语模拟试题的链接,那是他想转给网名“天天读书”的昂子喻的,结果错发到朋友圈里了。
复读压力下,昂子喻的心态始终很好,昂国银偷偷怀疑,儿子是内心强大,还是没开窍,还未曾真实意识到自己一路走来的心酸。
7月7日,昂子喻又一次走进高考考场。昂国银作为自己学校的送考老师,也来到考场。他坐在送考老师休息室里紧张不已,儿子做到哪了?会不会哪道题做丢了?会不会哪道题做不出来?就这么紧张到高考结束。
7月23日,当昂国银查到儿子的分数,昂子喻和母亲抱在一起,大哭出声。
“我现在不担心他了。”昂国银说,他认为真正经过普通高考走出来的盲人孩子,完全有能力适应普通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压力,“除了刚去要受点罪,他在大学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将来到工作岗位上也不会差。至于能走到哪里,就看他自己了。他很单纯,但有时又很成熟,相信他会给自己定下新的目标,比如,他说马上就要报名今年的大学英语四级考试,过了四级,就考六级。”
现在,昂国银心里轻松了许多,他主动打电话给老同学和同事,说有空大家一起聚聚。不到50岁,他的头发已白了许多,前阵子,去年毕业的学生回来看他,一见面就感叹:“老师,您的白头发又多了。”
一个盲人孩子想拥有更广阔的未来
“人们对我们了解不多,不仅是社会对我们关注少的问题,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我们应该主动走出家门,走入社会”。
昂子喻说,他将来想到特教学校当一名数学老师。
与其说这是他内心非常想做的事,不如说,这是他借鉴盲人学长学姐的经验,从可行性出发,暂时想做的事。
在青岛盲校读书时,老师会在职业与人生规划课上,为学生们分析他们这个群体未来的生活状况,哪些工作适合他们。
昂国银记得,课上的内容让当时15岁的昂子喻非常震惊、失望,难以接受。跟针灸、推拿等传统就业方向比,到学校当老师被认为是盲人孩子可能实现的最佳目标。
昂子喻并不是不愿当老师,他不甘心的是未来被提前判定为最好也只能做这个,他想走出其他路,证明这种判定是错的。“这就是为什么报志愿时,我特别想去北京。”
看病、旅游,参加活动,昂子喻来过很多次北京,他觉得这里有相对完善的无障碍设施,有全国最大的盲文图书馆,有他的许多朋友,也有更多资源、机会和包容性。
去年复读前,他到北京参加了一次面向视障学生的夏令营活动,“就像城市生存挑战,比如,让你自己去很远的一家商场里找几家门店,还有练习过马路,怎么听车的方向,听是红灯还是绿灯……”
母亲喻进芳常鼓励儿子尽可能“往上走”,“越往上,你身边人的素质越高,他们越会看到你的长处和亮点,而不会盯着你的缺点嘲笑和愚弄。”
“到北京上大学,也许我能有更多选择。”昂子喻说。
他已经在考虑就业问题,暂时想当特教老师,但也有顾虑。
2019年4月,浙江省首位使用盲文试卷参加高考并被大学录取的盲人大学生郑荣权,报考南京市盲校教师岗位,考试成绩第一,却因视力达不到公务员体检标准,体检不合格。
数月后,安徽省首位通过高考被录取的盲人大学生王香君在报考合肥市一所特教学校的音乐教师岗位时,同样因视力不达标,被告知最多只能做代课老师。
“这很奇怪。”昂子喻说,“我们到盲校当老师,完全是可行的,而且会比普通老师更能理解学生,也更能给他们提供量身打造的方法。”
盲人学生的挑战总是那样多,包括昂子喻刚刚顺利走过的高考之路,“盲人考生想跟普通考生竞争,凭借高考获得更多选择,首先遇到的问题,是盲文教材教辅资料太稀缺了,没有一家盲校能提供针对普通高考的练习册。然后,单招单考和普通高考只能2选1,这让很多考生很难有勇气选择后者。”昂子喻说,这还不算他的父母是老师,家里不必再专门找人给他补课、读题。
无论怎样,昂子喻已经总结出许多套应对挑战的“方法论”,有信心把求学路更好地走下去——
跟同学们相处,“你需要不断证明自己,你在他们心中一定不能是个弱小的人,不能各方面都需要他们的帮助,一定要有些方面是你可以帮助他们。”
遇到问题,“有目标就要坚定走下去,过程中会遇到许多问题,不能大而化之,要把问题具体化,比如我英语不好,要具体到是语法还是什么部分不好,再针对性地解决。很多人觉得问题难解决,是因为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碰上对盲人的误解,“人们对我们了解不多,不仅是社会对我们关注少的问题,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我们应该主动走出家门,走入社会。比如一些地铁工作人员,没受过导盲方面的培训,如果我们多走出去,他们会不会就能积累更多经验,做得更好?”
对下一阶段的旅途,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7月28日到达昆明后,昂子喻跟父亲讲了自己报志愿的意愿,在第一批次,他最想报中央民族大学和中国农业大学,第一专业是他最喜欢的数学。从2014年到今天,盲人参加高考已走过7个年头,他觉得只要分数足够,自己不会因为视力被学校拒绝。
“我觉得他的想法还是有点单纯,甚至无知。”昂国银说,在8月2日填报第一批次志愿前,他想跟这两所大学的招生办老师介绍下儿子的情况,问问有些专业是不是不收他这样的学生。每隔10分钟,他就给招生办拨一轮电话,但一直没有打通。
未来几天,昂子喻和同伴们计划走昆明大理丽江的线路,他们还要爬玉龙雪山,“爬到山上,我们会有种特殊感受,杜甫说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仅仅是视觉方面的感觉,就像闭着眼睛,你也会有很多想象的东西。”
昂国银的计划,是继续拨打招生办的电话,“这种事情是不能有万一的,万一你被推倒,就永远没有机会弥补,我对此特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