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巴山,夜雨绵绵。四川省达州市一处老旧房屋内,两位九旬老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发黄的相册。老阿姨突然说:“如果我有一天先‘走’了,就只剩你一个人看照片了……”老先生连忙哄她,两个人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
小屋不大,只有50余平方米,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沙发坐垫已深陷,旧电视机、旧茶几,见证着岁月的流逝。
这就是两位老共产党员的家。今年2月13日,周永开、吴应明将10万元积蓄捐给武汉抗疫一线。党徽,他们每天都佩戴在胸口,用自己毕生的行为,将党徽擦亮。
无论是迎向刀口的地下斗争,或是艰苦的建设岁月,还是离休后上山植树造林,入党75年来,他们早已把一切都献给了党。
“暗夜”入党 生死之间铸信仰
1943年,四川巴中蟒螳坝,一户人家办喜事。
新娘子吴应明迟迟没等到人掀盖头,找来找去,却见15岁的小新郎周永开混在孩子堆中捡鞭炮玩,又好气又好笑,“就像姐姐带了个小弟弟。”
婚后,两家人筹了1500斤柴,充当周永开的学费,希望他谋个前程。周永开来到了化成小学,读孔孟之书却越读越困惑:“国民党乡长下乡讲排场,前面10个人开路,后面10个人背枪,结果到处是土匪,白天都要抢人;到处卖鸦片,盘剥农民。穷人之苦,恶霸之坏,社会黑暗,哪有圣贤之道?”
老师王朴庵经常教授进步思想,面对周永开的困惑,王朴庵轻轻地说:“此路走不通,就找毛泽东!”
此话像一道光,照亮了周永开眼前的世界。他想起幼年时家乡的红军:“红军不怕死,不摆架子,打土匪,办事公道,帮我父亲戒掉了鸦片,完全不一样的队伍。”他如饥似渴地跟着老师学习进步知识,观察世界。
在他17岁的一个黑夜里,王朴庵摸黑约他到学校后山,告诉他:“找到共产党了,但是你怕不怕死,会不会背叛出卖?”
怕死?1935年红四方面军长征,留下巴山游击队在当地坚持战斗,直至1940年弹尽粮绝,负责人赵明恩被割下头颅悬首7天。英雄壮烈就义的情景被周永开铭刻在心里。即使学校里游走着军阀的密探,随时可能举起屠刀,他仍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绝不怕死!永不背叛出卖,老师告诉我党在哪里?”
王朴庵压低声音:“我就是,跟我宣誓!”
他们冒死举手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入党后,周永开从事组织工作。党的地方组织快速壮大,引起了敌人的注意,1948年,周永开撤退到家乡,担任此时的中共地下党巴中县委书记,坚持斗争。
起初他还向妻子保密,后来为斗争需要,他发展妻子也入了党。
“我不怕死,要和你一起干革命!”吴应明咬着嘴唇说,“我哥哥被国民党抓壮丁成了炮灰。这个世道要不得,我们一起跟着共产党干!”
从武装起义到建设家园
入党后的吴应明担起了地下党交通员的重任。化名“松君”的她常常将通信情报藏在身上,装着打猪草,送往四面八方。
有一次,敌人堵住了她,要搜身,她情急之下涨红了脸,拿着镰刀乱砍:“我是嫁了人的,哪个敢碰我清白的身子?”周围人指指点点,敌人靠不近身,脸上挂不住,悻悻离开。她心里吓得乱跳。
有了孩子后,她有一次穿过敌人岗哨,孩子受惊哭出声,她立刻死死捂住孩子的嘴,孩子难受地挣扎,她就像百指挠心……任务归来,周永开后怕地说:“就给孩子取名周平吧,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临近全国解放,上级指示武装起义。“搞武装,需要枪,只能去成都搞。那时快解放了,成都查得特别严,每5家百姓就由1个特务盯着,沿途都是关卡。”周永开回忆,“我们把枪藏在白蜡里,装作贩卖白蜡的商人,有惊无险把枪运回巴中,搞起了武装起义。”
此时,国民党正规军一个师开到附近。周永开和其他地下党领导研判,解放军如秋风扫落叶,这个师如惊弓之鸟,可以智取。他们指挥农民武装,环绕国民党军放鞭炮,趁敌人吓得魂不附体之际,派人化装成我正规军代表前去接收。敌人乖乖走到指定地点——一处仅容单人通过的山坳,先交枪后投降。走过山坳,敌师长张咸三傻眼了:一个师的正规军竟然被一群共产党地方武装缴械了!
解放后,周永开历任巴中县委组织部长、县委书记。当时中央号召大搞水利建设,他规划了化成水库,上午在县委上班,然后步行20公里到水库工地吃工地餐,下午和老百姓一起挖水库挑土方。很多人不知道这个穿草鞋的农民其实是县委书记。
化成水库建成,刻碑时他却拦住不让刻自己的名字,说这是人民建设的,功劳是人民的。这座美丽的水库为纯土坝,2003年被选定为巴中市区饮用水水源地。
“周纪检”怒“扳”李作乾
1984年,四川达州办成了轰动全国的反腐大案:“扳倒李作乾”。查办这一大蛀虫的,正是时任原达县地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的周永开。
李作乾是原达县地区罐头厂厂长,头顶光环无数,从中央到省、地、县拿的奖状有50多张。他在群众面前却嚣张跋扈,欺男霸女,尽管罐头厂内对他的匿名举报如雪片一样,但有关领导却更看重李作乾在经济方面的作用,对这位“能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知情人怕打击报复,也不敢实名声张。
面对李作乾的诸多头衔,在案件的办理过程中,周永开受到了来自外界各种各样的压力。有的劝他“不要生事”,有的提醒“注意团结”,有的还威胁他当心报复。
“这么严重的问题我都处理不了,我还当这个纪委书记干什么?”周永开一身正气,拍案而起:“怕死我当年就不会入党,处理不了,我宁可不当这个纪委书记!”
在周永开挺直脊梁的坚持下,许多知情人纷纷抛开顾虑,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事实告诉党组织。达县纪委终于查清了李作乾违纪违法的相关事实,将其一举扳倒。当李作乾被移交司法执行逮捕时,达县地区罐头厂内的鞭炮声响彻云天。
“你听听这些鞭炮,再想想我们缴械敌人放的鞭炮,惊心啊。”周永开不无伤感地对妻子吴应明说,“李作乾也是老革命了,他就是忘了本,忘了要忠诚于人民。”
在周永开等一批纪检干部的监督执纪下,一批大小蛀虫被揪出来,依照党纪国法公正处理。离休后,他仍时刻牵挂达州市纪委的一举一动,准时参加市纪委的党组织活动,积极推动市纪委的廉政文化建设。
七旬上山造林 要把“清风”留人间
川陕革命老区“万源保卫战”主战场花萼山,一度生态破坏严重。1994年,离休后的周永开带着两名老干部,上花萼山租下民房,每天护林防火,劝阻村民伐林捕猎,宣传保护自然资源的意义和党的政策。
“大炼钢铁我们欠了大自然的,应该要补回去。”周永开喜欢树,他老家院子曾有一棵几百年的香樟树,可惜在大炼钢铁中被砍伐,这让他叹息不已。“绿化祖国,那就从我做起吧。”
花萼山有处悬崖绝壁,垂直上下数百米,名为“玄天观”。他志气不减当年:“把话放在这,造林护林不成功,我从玄天观上跳下去!”
三位老人白天拄着拐杖护林植树,晚上就在地上铺着木板睡觉,吃饭就自己简单煮点伙食,过着极其清苦的日子。山高气寒,他们时常咳嗽,腰酸背痛。
此时周永开已近七旬高龄,还做过胆切除手术。一天下午三点多他还没吃午饭,独自带病巡山,途中坐在石头上歇息,结果一下昏迷摔伤。幸好被不远处山民喂养的狗发现了,狗奔回家冲着主人狂叫,主人跟着狗出来才发现周老,赶紧叫邻居救人,抬着周老走了几个小时下山,又坐了半天的车才送到万源市医院。
“我的命是老乡救的,我更应该对得起他们,养育山林。”住院一个多月缓过劲来,不顾组织上反复劝说,周永开不但没下山,还把体弱多病的老伴也带上了山。以前每到冬天,山里人要砍大量的柴存放。在周永开的带动下,砍柴变为了捡柴。村民项能奎说:“周老汉把树当作他的命,我们不好意思再砍了!”多位村民加入护林行列。
护林养林一干就是20来年,护林上万亩,亲手种植上千亩的“清风林”,推动建成了花萼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我在花萼山十年春,十年悟,十年无。怎么理解?我创造了一个宣传词:花萼天下无。很多人说你口气好大,天下就找不到吗?”周永开说,这个无,是无产阶级的无!是让人们不要忘了,血战万源的无产者!
半生心血传承红色基因
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国内也有段时间信仰缺失,“一切向钱看”。一些党史文物遭到破坏。在四川党组织早期的活动中心巴中市奇章中学、化成小学等地,地下党活动的旧楼被人鲸吞蚕食,就连曾经地下党的县机关办公楼都莫名失火,原址后来进行了房地产开发。
周永开得知后,赶到奇章中学,住进了地下党活动的旧楼里,“如果失火就连我一起烧死。”在他的威望影响下,侵蚀党史文物的行为被叫停。
他忧心忡忡:“我们共产党最能教育人,当年国民党用刀口对着,我们都能教育老百姓跟共产党走,怎么现在反而不会教育了呢?”
他断定是教育上掉了链子。
1998年他在川东北多个有红色印迹的学校设立“共产主义奖学金”,已颁发17届,奖励师生近400人、8.9万余元。2018年他再次捐赠奖学金10万元。
2003年,他在四川最早挂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肖像、走出王维舟、张爱萍等革命者的蒲家“五高小”——如今的蒲家镇中心校,推动出版革命回顾书籍《热血》,请张爱萍同志题写书名,建立“热血基金”奖励师生,塑成“热血碑”,雕塑烈士塑像。
一代代人在那些浸染着红色基因的校园里成长,汲取着共产主义理想的力量。就在记者采访时,83岁老党员李成富、81岁老党员唐治必夫妇,找到蒲家镇中心校校长王东,将孙女手写的入党申请书交到组织手里。
“孙女大学毕业了,她对党组织充满向往,有事暂时回不来,一定让我们把入党申请书交到母校来!”
“他将一切献给党”
周永开对党对人民感情深厚,自己的生活却很简单,对亲人更是严格要求。
作为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地下党交通员,吴应明理应享受待遇,但她默默地站到周永开身边,做好一位妻子,没有向组织伸手。
曾经有过几次集资建房的机会,周永开都让出去了,他认为自己当领导时没给职工谋福利,应该让职工有机会住好房子。自己只要能住就行了。
他说:“我们国家还很穷,那么多穷人没住上好房子,我就绝不能住好房子。”他和妻子至今没有像样的家具衣服,住着50平方米的旧房子,请了一位60多岁的保姆照顾自己。
他在党的事业上又特别大方。201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他个人出资在化成山崖上刻下“中国共产党万岁”,先后雇请36名石匠。刻石辛苦,很多人不愿干,几次停工。最后化成百姓被周永开感动了,纷纷义务刻石,一位老石匠临去世前还坚持上山刻石:“一定要帮周老汉完成、我们这个时代的‘共产党万岁’!”
2019年清明节,周永开、吴应明夫妇带着儿孙四代返回巴中老家蟒螳坝,在这低矮的川东民居里,他们指给孩子们看,哪里曾做出了多少重大决策、哪里曾让国民党军师长张咸三签字投降,哪里是原地下党巴中县委秘密办公直至解放的地方,哪里又是“松君”为开会放哨的地方……
在地下党员周一修的长孙周步强家,周永开、吴应明夫妇召集孩子们开了一次座谈会。请长孙女周婧宣读捐献承诺书,整个家庭成员全员通过,将此祖业,作为川北地下党组织活动旧址交给党组织,今后任何人不能反悔。
“共产党人为了党的事业奋斗,个人不留所有财产,哪怕是价值几百万几千万,都应交给党和人民。”周永开说。
赤子之心,无过如此!
“他把能捐的都捐了,积蓄多次捐赠,房子待百年之后不留给儿孙,捐给政府,就连自己百年后的遗体,也要捐给医学院供解剖,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党……”达州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市监委主任熊隆东说起老书记周永开,十分动容:“老书记就是新时代健在的杨善洲式的光辉典范!”
滚滚渠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把人民装在心中的人,把一切献给党的人,如滔滔江水,在人民心中奔流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