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国际儿童节到来前,北京某民间棒球俱乐部的几个孩子在家长陪同下来到基地与强棒天使棒球队进行一场友谊赛。男孩们在场上飞奔,10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在场下教大人们投球、挥棒。
她们是国内首支彝族女子棒球队队员,最小的6岁,最大的11岁。这群从四川大凉山走出来的“小老师”认真且专业,获得“大学员们”一致好评。教练介绍道:“她们刚学了5个月,技术动作都会了,只是还不能上场比赛。”话音刚落,几个女孩异口同声“纠正”教练“是4个多月”。
在她们的世界里,“争”回来的每一天既证明“够努力”也代表“够聪明”。毕竟,去年年底,当教练孙岭峰把她们和8个男孩带出大山时,她们对棒球还一无所知,如今,这颗白色小球已经被写进他们的未来。
被困、受助与自救
18个孩子从西南大山的褶皱里来到“电视里的北京”时,住进的是球队在通州宋庄一片废弃厂区里改造的新家。
这是球队自2016年成立至今的第三个“家”。当年,中国棒球国家队前队长孙岭峰与合伙人组建球队,免费为贫困儿童、“事实孤儿”做棒球培训,但“地方得够大,要满足几十人生活训练,还不能贵”,这样的要求让爱心基地不得不总在北京郊区打转,曾经“藏”在北京小汤山镇官牛坊村一片平房中、迁至昌平南七家村,又因城市拆迁改造不得不辗转至通州。
新基地安置在废弃的厂区里,建筑垃圾堆成小山包,旧仓库也无法直接用于孩子的训练及生活。孙岭峰只能带领队员和建筑工人一起亲手筑建家园,砌墙时砖块不整齐,孩子们就从建筑垃圾里挑选废砖块再利用,孙岭峰笑称自己带出一支“装修队”。
去年10月,两辆5.3米长的厢式货车运了5车次,把30多名师生的生活迁至40公里外。不久后,18名大凉山的孩子也跨越2300多公里来到此处,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为给孩子们过个好年,基地囤了不少食物。不料,新冠肺炎疫情迅速蔓延,随着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孙岭峰迅速封闭基地,谢绝一切参访,他精神高度紧张,除了担心疫情风险,更担心“弹尽粮绝”——工作人员加孩子五十来个人,一天三顿饭,“孩子们训练消耗还很大,平时手掌大的包子,小伙子一人一顿饭就能干掉五六个。”之前储备的物资开始告急,在对外“求援”的物资名目上,各种肉类和蔬菜被标上“特急”。
“基地维持至今获得过很多爱心人士的帮助。”孙岭峰表示,球队公众号会定时更新社会捐赠来的物资,小到5个苍蝇拍,大到4台锅炉。尽管疫情出现后,捐赠也受到影响,但仍有爱心企业雪中送炭,由负责人亲自开车,把捐赠的所有蔬菜整齐地码放在基地门口,人就走了,放置半小时、消毒后搬进来。大家发现每箱菜上都放了一个“福”字。
南七家的基地面临拆迁时,寒冬里,师生多次遭遇被强行断电断水。这些经历被刻在孙岭峰的记忆里。几个月间,基地仅他一个人可以进出,采购的任务全落在他的肩上,储存的几十箱压缩饼干、蜡烛、电池、净水器等还放在仓库里,“当时就想断水断电也得能应付”。
随着疫情逐渐得到控制,球队也迎来转机。宋庄基地再往南30公里,接近河北地界,又一个笑称被孙岭峰“坑”了的朋友,为孩子提供了新家。园区内那片荒废已久的专业棒球场地,透露了主人一度搁浅的棒球梦,也暗示球队可以暂时告别“打游击”一般的生活。
新的基地有一片菜园,不训练时,孙岭峰组织孩子们在老庄稼把式的指导和带领下种菜。对从小便要肩负起家庭重担的这些孩子而言,下地是熟悉不过的生活,但和小伙伴追逐打闹间播种的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似乎从种子埋进土壤的一刻就注定会好吃一些。
这是球队的第四个家,此前,孙岭峰亲自跑过不下200个基地。他称自己是北京郊区活地图,甚至考虑过把基地迁往上海。但每次迁徙都是一个巨大工程,除了场地翻新、资金支持等困境,一群没有京籍的孩子如何入学尤为让人头疼。
在来北京之前,6岁的阿牛每天上学要走4个小时山路,一年级的她可以歪歪扭扭地写出队里10个女孩的名字。一张A4的白纸,被她撕成20多个小纸片,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有一个上面是“子”下面是“木”,这是阿牛笔下的“李”字。
“你上下写反了。”
“不可能,你查给我看。”
看着记者手机上的“李”字,阿牛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把错字划掉,一笔一画写下“李”。
我不愿意他们叫我“爸爸”
除了棒球,在纸上写写画画是这群女孩最喜欢的事情。她们中的多数都会把笔下的小人儿画上长长的头发,“我原来头发到这儿。”11岁的尔洛手在腰处比划,女孩们原来都是长发,为了打棒球才剪短。可二选一,棒球竟胜过长发,但她们会用耳环填上五六岁时家人帮打的耳洞,让自己“像公主一样”。
来到北京后,“公主”们做过蛋糕、打过雪仗、学过自行车,孙岭峰希望孩子们的生活不止有棒球。他的操心让孩子们感受到爱与信任,尔洛表示,“我们会叫孙教练‘爸爸’,叫他妻子‘妈妈’。”
“父亲的定位不适合我,我就是教练。”孙岭峰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坦言,孩子们的原生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自己的付出确实可能比这些孩子的父母更多,但他不愿被叫“爸爸”,“因为容易戳中我心里最软的部分”。
退役后,孙岭峰参与过公益工作,但捐款去向不明,捐助方式单一,无法彻底改变受助者命运等现实让他对公益有了自己的理解,“金钱之外,更要投入精力和时间去陪伴,公益不是施舍”。此外,要保证公益行为的可持续,“心软”会适得其反,他要做一个“狠下心”的人。
“绝对贫困,尤其事实孤儿,我不管你没人管你;身体健康;7~9周岁。”一开始,孙岭峰就给要帮助的孩子划定3个标准,于是,他见到了一个个家庭的支离破碎,父母离世、被家人倒卖、流浪、斗殴……他提醒自己管好“同情”,“人的身世是老天爷给的,不需要同情,但未来需要改变。”因此,他的“选材”标准中没有一条是从棒球角度考虑,“棒球对身体素质要求不那么严,关键在于思维,只要你把特点变成特长,你在棒球场上就是高手。”他坦言,并没打算把孩子都变成职业选手,“能通过棒球有一技之长,变成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可以了”。
但7~9岁的标准很有讲究。“孩子10岁以后很快就进入青春期了,有特殊时期的思想和认知,也相对会隐藏,很难捉摸他心里的想法,这就容易存在风险,一旦影响到其他孩子后果就很可怕,球队很可能有解散风险,那这帮孩子怎么办?现在让他们回去和杀了他们无异。”孙岭峰需要时刻保持“理智在线”。
例外还是出现了。“刚发财”三兄弟,母亲有精神疾病,父亲去世后,几个孩子只能在村子里讨饭吃,“根据实际情况,只有老二的年龄符合。”但当时负责对接这家人的是清华棒球队创办者之一、在球队担任教练的郭忠健,回来时,“这家老二老三跟在他身后,我一拍脑门,哎。”孙岭峰记得,此后几天,郭忠健仍见缝插针地告知他这家人的状况,希望把老大也接到队里,“我一直死扛,有一天心里一松,老大也来了”。
但管着40多个孩子,需要横下心的时候仍是多数。一个孙岭峰带了多年的队员,出生时没有父亲,5岁时,母亲把他的双胞胎哥哥卖了7000元后便不知去向,他跟着二伯生活。“一开始觉得我是骗子,又踢又踹不愿来,待了两年后又不愿回去。”孙岭峰记得,去年春节,孩子家乡来人想带他回去过节,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车,回家后便拼命折腾,大年初四就被送回基地,但回来后也一反常态,多次出走,无奈之下只能把他送回老家。
4月,没有任何征兆,41岁的孙岭峰突发心梗被紧急送往医院,做了4个心脏支架。出院第二天,他便前往这名队员家中查看情况,“觉得孩子心态还没完全调整过来,所以我只能抽空去探望,无法把他带回来,毕竟我要对40多个孩子负责。”
队伍越壮大,无力感越时常叨扰孙岭峰。他想起在大凉山密林里跋涉的感觉,“越走越凄凉,我们能做的太少,阻力却太多。”这样的路,身材娇小的阿牛每天都在走,有时还要背着比自己矮一点的妹妹阿西,“这个6岁的孩子承担的太多了”。
阿牛6岁,不在孙岭峰的标准里。“但她户口是7岁。”孙岭峰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小不点儿成了漏网之鱼。
“你为什么不把阿西也带出来?”
“阿西实在太小了。”孙岭峰不想把球队变成“福利院”,“我不光需要他们长大,更希望他们成材”。
不愿卖惨,“卖”的是未来
“如果外界硬要把这件事情看成产品的话,我想‘卖’的不是苦跟惨,我要‘卖’的是未来。”孙岭峰的球队从无人问津到广泛关注,像站在花洒下,理解与质疑同时沾身。于他而言,无论对孩子的变化还是对舆论的褒贬,他要做的就是绷紧一根弦”。这是他从棒球场上学到的智慧,“运动员太兴奋动作容易变形,太低迷又没状态,需要专注、持续增加精神力量”。
屏息凝神间,出色的棒球选手已经分析清楚局面,队友的性格、对手的特点都是作出决策的依据,“规划、执行”这是在棒球场上早就养成的逻辑,放到任何领域,下意识就成了做事的节奏。正是这种节奏,让孙岭峰走到今天,“我从第一天做这件事就知道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感觉一直都在爬坡。”像是骑虎难下,摊子越大,需要的钱和资源越多,对他的能力要求越高。为了融资和求援,这个被称为“中国铃木一朗”的棒球选手穿上西装,八字眉一紧,“底层逻辑”“产业模式”便层层脱出,早已没有曾经“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的样子,“我只有不停提升,才能扛得住这个盘子”。
18岁时,孙岭峰就入选中国国家棒球队,担任过队长,6次荣获亚洲棒球锦标赛“盗垒王”,获得过中国棒球联赛最有价值球员。“其实,他小时候挺皮的,身高也不行,但反应灵活,速度快。”从事青少年棒球工作近40年的张锦新是孙岭峰的启蒙教练。队伍刚成立时,老爷子来球队给孩子们指导技术。“住了一个礼拜,不想走了,我觉得他们明天也需要我,后天也需要我。”72岁的老教练,一年中有300天住在基地,成了孩子们的“师爷爷”。
没有孙岭峰那么坚强,“师爷爷”常被戳中心窝。一次回宿舍,桌子上放了一块哈密瓜,“这是一个小队员悄悄放我这儿的,说注意到就我没吃,给我拿了一块。”张锦新教导过各种性格的孩子,在他看来,这支队伍中的孩子大多数都会察言观色,家庭的原因让他们很早就懂事。每每此时,他都觉得为他们琢磨出路重任在肩,“现在有三四个孩子可以输送到专业队,其他孩子未来可以转型当教练或从事棒球方面的工作,我更希望他们能以棒球特长进入大学,所以抓学习就特别重要”。
吃饭前,张锦新召集队员集合,孩子们按高矮顺序站成四排,“报数”,第一排10个,第二排9个,第三排9个,第四排10个,“加起来多少个?”
孩子们争相回答,“38个对了,我们42个人,算算有几个人没到?”……
算术上不够灵光的孩子们在球场上赢得过高光。2017年7月“强棒天使队”有4名孩子入选国家少年棒球队,赴日本参加著名国际青少年棒球赛事PONY杯,并荣获成长组冠军;次年8月,球队受邀作为亚太区唯一一支代表队,参加2018年PONY世界大赛U11 Bronco组决赛阶段的角逐,这是中国棒球历史上首次直接获邀代表亚太区参加国际青少年棒球赛事,刷新了中国体育的历史。2019年12月球队作为除了主办地深圳外的唯一一支球队,受邀参加了在深圳举行的“第三届海峡两岸学生棒球联赛”U10组别的比赛,并获得该组别所有的个人单项奖。
“即便未来不打职业,但有他们出现,对中国棒球来说就是财富,棒球在中国绝不是小众市场,未来一定会成为关注度极高的运动。我要做的就是不停播下种子,助力那天早日到来。”孙岭峰坦承为项目的现状憋着一口气,也正是这口气让他感到“被人需要”,“我的收获比付出大得多。对于这些孩子,我把所学给到你,你因此从一个被别人拖着走的轮胎变成一个发动机,可以带着别人走,那不就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