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注定,1996年的那场看望爱人的旅行,让魏德广遇见了生命中的另一份挚爱、一个他将在余生为之奋斗的体育项目——冰壶。
为爱痴狂
24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1993年,杨晖与魏德广相识、相爱。1994年,她去加拿大留学。两年之后,时为某知名饮料企业高管的魏德广到蒙特利尔看望杨晖,期间跟朋友一起去了当地的一个冰壶馆。看着外国老头老太太以气定神闲的姿势优雅地投出一壶,魏德广喜欢上了这项被誉为冰上“国际象棋”的运动。
如同《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那位以画家高更为原型的主人公,魏德广在职场浸淫多年之后听到了内心的呼唤,萌生了将这项运动带到中国的想法。彼时,冰壶尚未成为冬奥会正式比赛项目,国内几乎无人知晓。但是,魏德广相信,这个老少咸宜、动静结合、充满智慧的项目会得到中国人的青睐。
此前在贸易行业的发展让魏德广有了一定的积蓄。下定决心之后,他从1997、1998年开始准备、筹划,2000年以2800万元的价格在怀柔买下了一块地,打算以冰壶俱乐部加度假村的形式设计修建中国的第一座冰壶馆。
追寻梦想的道路一点也不轻松。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于2003年完成基础建设,2004年装修结束。由于资金不足,最初的建筑设想并未完全实现。竣工之后,考虑到高昂的运营成本,加上当时公众仍不了解这个项目,也暂时没敢开业。
2005年,一个机缘让魏德广与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和中国冰壶协会建立了联系。当时,冰壶项目在国内刚开展不久,队员们只能大半夜在哈尔滨的冰球场训练,效果与冰壶专业赛道相差甚远。因为没有专业场地,国内也无法承接国际赛事。协会鼓励魏德广,接办这年年底举行的泛太平洋青年冰壶锦标赛,并为国家队提供训练场地服务。在场馆运转和办赛资金压力较大的情况下,魏德广和杨晖咬牙卖掉了家里最后一套房,接下了这项赛事。
那是一次令很多人难忘的比赛。由于缺乏制冰经验,加上颜料出了问题,整个冻好的冰面被化开重冻;包括魏德广在内的场馆工作人员和主教练谭伟东等国家队工作人员一起上阵,在比赛前夕彻夜进行场馆和赛道准备工作;比赛开始后参赛选手们开玩笑说这是“世界上最冷的冰壶馆”,因为筹集的经费只够冻冰,不够开空调……
冠军“福地”
虽然开业的过程有些艰辛,但是拥有6条国际标准赛道的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很快成为中国冰壶的“家”。除了到国外训练之外,包括国家男、女队和几支地方队在内的几十位运动员常年在此训练。杨晖记得,因为忙于训练和比赛,二十出头的王冰玉和很多队友过年时常常不回家,就到冰壶中心的食堂与员工们一起包饺子,还曾因为技术不过关把饺子煮成了片儿汤。
在那段岁月中,魏德广和他的员工与队员们朝夕相处,亲如家人。因为资金紧张、未通天然气,冰壶馆里的室温只有零上3到5度,但队员们对艰苦的环境毫无怨言,每次训练结束都是大汗淋漓。看到队员们训练辛苦、收入不高,魏德广有时会带他们去“打牙祭”。
一位资深业内人士说,作为国内的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的冰壶馆,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把中国冰壶的“火种”保留了下来。如果没有它,很可能就没有中国冰壶的今天。在场馆运营十分困难的情况下,魏德广为了推广项目还曾借债举办国际冰壶邀请赛。
短短几年间,中国女子冰壶队战绩突飞猛进,中国男队也稳步提升。2007年,中国男、女冰壶队在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举办的太平洋锦标赛中首次夺得“双冠”。2008年,中国女队获得世锦赛亚军,2009年又一举登顶,都是在这里进行赛前集训、从这里开启征程。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中国女队夺得铜牌,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认识和喜欢这个项目。
后来,哈尔滨也修建了冰壶场地。国家队的队员以来自哈尔滨的为主,训练基地便转回了哈尔滨。在跟国家队、外籍教练、外籍制冰师一起摸爬滚打的几年中,魏德广的员工们也不知不觉成长为这个行业的行家里手。有了这样的班底,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继续承接国家轮椅冰壶队的训练,2014年底魏德广又开始创办北京轮椅冰壶队,组队仅9个月就拿到了全国残运会冠军。如今,这支队伍多次获得全国锦标赛冠军,几名主力队员入选国家队并随队夺得了2018年平昌冬残奥会冠军。
冰壶播种人
魏德广将冰壶引入国内的初衷,是想让更多国人了解和喜欢这个项目。可是,在冰壶馆最初运营的几年里,是否向公众开放始终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一方面,不开放没有收入,坐吃山空。另一方面,由于制冰等各项成本高昂,一条冰壶道每小时收费在3000元左右才能保本,否则就会入不敷出。在十几年前,知道冰壶项目的人本来就少得可怜,高昂的价格更会让人望而却步。因此,自2005年至2008年,冰壶馆的运转主要靠专业队训练带来的收入和水电补贴费用维持,并未对公众开放。
2009年,魏德广终于下定决心对外营业,一方面向社会开放,做一些团队生意。另一方面,在怀柔区教委的支持下,冰壶馆开始了体教结合的尝试。在周一至周五下午15:00至18:00和周末,怀柔城区十几所中小学的在校生来这里接受冰壶培训,前前后后有几万人。培训带有公益性质,教委给予一定的补贴,收费比市场价低很多。
年复一年,希望的种子在怀柔播撒下去。当初的小学生变成了大学生,玩冰壶成为他们的爱好,也有一些孩子入选北京队、成为专业运动员,其中最知名的是入选了中国女子冰壶队的四垒韩雨。
杨晖对这位“体教结合”培养出的优秀运动员颇为自豪。2016年,韩雨通过选拔获得了代表中国参加冬青奥会的资格,当时带队参赛的是退役的世界冠军柳荫。在那次比赛中,每周仅训练6小时的韩雨与国外选手合作勇夺混双项目的银牌,而另一位全天训练的专业运动员出身的队友名列第三。
“我们的理念是寓教于乐,在怀柔推广冰壶进校园的初衷是让孩子们对这个项目感兴趣。虽然训练时间不多,我们的学生队员在国青级别的赛事中获得过第二、第四和第七名的成绩。跟专业运动员相比,他们的短板是体能,但是技巧和战术并不落下风。”
杨晖告诉记者,很多冰壶打得好的学生成绩也很出色,他们动脑的能力强,会主动将物理和数学知识运用到比赛中。进入高中之后,俱乐部的一些高水平队员考到北京市属重点高中,坚持练习冰壶的人就少了。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进入大学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冰壶场上。
噩梦来袭
2016年年末的一天,魏德广突感不适,被送往医院。犯病之前1个小时,他还在和自己的团队开会研究轮椅冰壶队的工作。怀柔的医院初步诊断,他患的是急性血管夹层瘤,说这里治不了,建议赶紧将病人转送安贞医院。午夜时分,杨晖带着魏德广赶到他大学同学所在的北医三院。老同学忙完手术之后见到魏德广夫妇,竟然也给出“这里治不了”的判断,还是建议送安贞医院。眼看着平日里身体结实的爱人突遭大难,杨晖在他身边时还能忍住泪水,离开他的视线后便失声痛哭。见此情形,排队交费的人们纷纷给她让路,让她先交。
魏德广为冰壶馆奔忙了20多年,由于资金和债务的压力,他长期大量抽烟,每天4盒,以此对抗焦虑、寻求内心的平衡。杨晖忆起,他早上常常是突然惊醒的,刷牙洗脸时就开始念叨当天要处理的各种事情。尽管体检时没有发现病灶,但他实际上已积劳成疾。
在友人的帮助下,杨晖又带着魏德广在凌晨两点赶到安贞医院。当天上午,魏德广的另一位同学亲自操刀为他进行手术,可惜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很多人参加了魏德广的葬礼,有些是从国外专程赶来,很多是魏德广多年推广冰壶运动结识的朋友。杨晖很欣慰:大家承认他的贡献。他没有浪费自己的人生。他是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走完了一生。
追梦不已
2017年年初,料理完魏德广的后事,杨晖开始接手冰壶馆的运营。她说,当时手里只剩下1万块钱。
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在财务上的处境依旧艰难。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之后,大众对冰壶项目有了更多的了解,但国内还是缺乏商业开发的沃土。由于收费较高,普通公众的参与度比较低,每月一两个团队消费者带来的几万元收入只够交些水电费。冰壶进校园的反响不错,可是收入也很有限。资金紧张的时候,员工工资只能暂时拖欠,等有钱了再发。3000万元的银行贷款一直还不上。用杨晖的话说,赔本也没赚到吆喝,从商业操作的角度讲这项投资并不成功。
员工人心惶惶,债权人也找上门来。拥有计算机软件和国际金融双重学历的杨晖花了8天的时间制定新的运营计划,改变了过去的运营方式,确定了两个原则:一是不借钱,以项目养项目;二是继承魏德广的遗志,继续支持冬奥备战。经过4个月的努力,她解决了拖欠员工工资的问题,并从债权人那里争取到了时间,冰壶馆继续运转起来。
2018年3月,中国轮椅冰壶队出征平昌冬残奥会,其中几名主力队员来自北京队,北京队教练茹霞也以国家队教练的身份随队参赛。杨晖抽空到韩国观看了中国队和俄罗斯队的关键之战,看望鼓励这些在平日里一起训练、朝夕相处的队员。中国队夺冠那天,在美国的杨晖非常激动,她很欣慰魏德广的梦想还在延续。
生活总是在理想与现实间摇摆。平昌冬残奥会结束后不久,怀柔的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因为债务问题要被公开拍卖的消息传来。日积月累,当初3000万元的贷款利息已经越滚越高。以中超80亿、乐视体育为代表的一轮中国体育资本热潮已经退去,融资也没有很好的前景,杨晖只能忍痛放弃怀柔基地——那个梦想开始的地方。
2019年底,项目转让最终完成。杨晖告别了怀柔,转战东城和丰台。凭借在业内深耕多年积攒的口碑,她与东城区体育局和丰台区教育局合作运营两个新建的冰壶场馆,沿着竞技与商业兼顾的模式继续前行。据她透露,目前商业运行的情况还不错,收入的一半来自冰壶场馆,另一半来自冰壶衍生产品。
有一段时间,杨晖曾经考虑在2022年冬奥会之后离开冰壶这一行,现在她改变了主意。杨晖说,未来究竟会怎样还很难看清,但是中体奥多年来在冰壶器材、场地建设标准、俱乐部培训、冰壶科研方面有了丰富的积累,新近在中外游学和电子竞技项目上进行了开发。她相信冰壶早晚会迎来更多政策层面的支持和需求的增长,现在是一边做一边等待春天。
魏德广和杨晖的儿子长大了。在母亲的鼓励下,他跟自己的同学合作,在北京多所高校组建起了冰壶俱乐部。在此基础上,他们又与大体协建立联系,发起创办了北京市的高校冰壶联赛。迄今为止,比赛已经举办了两届,包括北大、清华在内的20多所学校参加了比赛。
“我常常跟儿子说,爸爸虽然很辛苦,但是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的,做这个项目也影响了身边的几万人。在田埂上走过,在荆棘中也走过。只要信心在,什么样的道路都能走下去。”杨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