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安徽桐城,当地人首先带我去看的,是六尺巷。
六尺巷的故事,文字记载最早见诸清末民初桐城派作家姚永朴的《旧闻随笔》:
张文端公居宅旁有隙地,与吴氏邻,吴越用之。家人驰书于都,公批诗于后寄归,云:“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吴闻之感服,亦让三尺。其地至今名为六尺巷。
张文端公,即张英,安徽桐城人。康熙年间,官拜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逝后赐祭葬,谥文端,哀荣备至。
明清之际,桐城县城内的世家大族星罗棋布,望族大宅鳞次栉比。“凡世族多列居县城中,荐绅告归皆徒行,无乘舆者;通衢曲巷,夜半诵书声不绝。”在今天县城的北大街,还能看到不少名人故居,比如左光斗的啖椒堂、方以智的廷尉第(潇洒园)、姚鼐的惜抱轩等。
张英出仕前,一直住桐城县城老宅。康熙二十九年,新第落成,康熙帝题“笃素堂”御书匾额以赐。时大学士俗称宰相,故张氏府邸被里人称为张氏相府,张氏庞大家族聚居于此。
张氏府邸坐落在桐城县城西南隅,面积约占当时城内的十分之一,西、南两面抵古城墙衖,东跨南后街(今名西后街),北界即为东西走向的六尺巷。六尺巷遭际太平天国运动、抗日战争等战火,新中国成立后,屡有拆建,至上世纪90年代,张氏府邸主体建筑基本拆毁殆尽,仅存的旧物,只剩下五亩园西边的一棵皂角树。
张英出身耕读世家,幼承家训,恪守家风,积德励行,廉俭谦让。“居官四十余年,朴诚敬慎,表里无间,忠于公家,无毫发私”,“素性耿介廉静,外刚内和”,“生平不沽誉,不市恩,无矫异之行,无表暴之迹”,“上尝语执政曰:‘张英有古大臣风’”。
在教育子孙上,张英也颇为用心,编撰《聪训斋语》,为教导持家、治国、立身、做人的家训,深入浅出,富含哲理。张英自言:“予之立训,更无多言,止有四语: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尝将四语律身训子,亦不用烦言夥说矣。”刊行后,流传甚广,为方家看重,晚清重臣曾国藩对其推崇备至,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近些年,人们常将六尺巷的故事与反腐倡廉相关联,褒扬张英及其家族勤政廉俭之风,倒也恰当,但在我看来,其精髓更重在礼让。为官与为人,素来是相通的,一个谦和礼让之人,居官清廉,应在情理之中。“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让为宝。”张英如是说。或许得益于言传身教,张氏家族随后的一段佳话,更把“礼让”演绎至极致。
张英次子张廷玉,幼承家学,秉持家风,继承其父为官为人之道。历事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居官五十载,官至保和殿大学士,谥文和,配享太庙,富贵寿考,为清一代之最。
雍正十一年,张廷玉之子张若霭参加殿试,中了一甲第三。张廷玉再三恳辞:“普天下人才众多,三年大比,莫不相望鼎甲。臣蒙恩现居政府,而子张若霭登一甲三名,占寒士之先,于心实有未安”,“臣家已备沐恩荣,只算臣情愿让与天下寒士”。雍正帝不得不勉从其请,将张若霭由一甲探花改为二甲第一名。
与其父六尺巷“让墙”的义举一脉相承,张廷玉“让探花”的故事,当年已是名扬京城。居庙堂之高,还能心忧且礼让天下寒士,连雍正帝都深感其义,要求读卷官将此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候朕览定,颁示中外”。
礼让,乃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张英、张廷玉所代表的张氏家族,继承和发扬这一传统美德,一让再让,传为美谈。
具体到“让墙”,不仅体现了张氏谦和礼让的胸襟,还感动了邻人,使人见贤思齐,昭示出道德异乎寻常的感召力。听说,此后的桐城民间,每遇纷争,常能以一句“让他三尺又何妨”而冰释,蔚然成风。
那天去看六尺巷,正赶上下雨。当地人告诉我,这是2002年在原址重建的六尺巷。放眼望去,笔直的小巷,长约百米,宽2米,青砖黛瓦卵石路,墙外两旁植香樟。巷道两端立有徽式汉白玉牌坊,一端刻着“礼让”,一端题有“懿德流芳”。烟雨蒙蒙之中,倒也有几分修旧如旧的模样。
尽管此巷已非彼巷,然而实物存在与否已不重要。六尺巷的故事至今仍在传扬,它所表达的,正是对礼让精神的赞赏,更折射出人们对传统道德的推崇。“让他三尺又何妨”——这种气魄和境界穿越时空,至今仍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