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1月,红2、红6军团为争取主动,从湖南桑植的刘家坪出发,开始战略转移,1936年7月同红四方面军会师于甘孜,随后与红32军合编为红二方面军,会同红四方面军共同北上。至8月上旬,他们克服重重困难,通过了人迹罕至的茫茫草地,到达班佑、包座地区。本文再现了过草地途中的一个夜晚,作者朱家胜和几名红军战士在艰难行走中看到不远处闪亮着一簇簇篝火,瞬间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向那片篝火奔去。在飘动的篝火旁,一位红军首长正在讲太平天国的故事,这让绝望中的红军战士看到了希望,坚定了走下去的信心。从此,面对饥饿、疾病、寒冷和疲劳等艰难困苦,朱家胜和战友们在远方篝火的鼓舞下,怀着远大理想和革命信念坚定地向光明迈进。
夜幕已经落下,广阔无边的草地,远山、矮树林、苇子滩,什么都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疏落的星星,显得那么遥远。夜风呼呼地吹着,远处不时地传来凄厉的狼叫声。
这是我们快到阿坝前四天的一个夜里。我们几个人,因为脚被草鞋磨破,又受污水的腐蚀发炎溃烂,加上肚子里装的野菜早已消化,都四肢无力,所以落在了大队后边,彼此搀扶着、鼓励着往前走。
我们艰难地爬上了一个小土包,看到不远的低处,篝火簇簇,好像夜市一般。篝火现出红色,上头是飘动着的透亮的火焰,再上去,变成了蓝色,终于和夜色相融。骤然间大家像吃了一顿饱饭,感到浑身有劲,所有的疲劳也完全消失了。起先我们还搀扶着走,现在像变成了健康的人,都矫健地向篝火走去。
“啊呀!到了,到了。这就是咱们的部队!”同志们兴奋地说。
“你们猜,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我问其他的同志。
一个拄着半截木棍的同志,郑重其事地回答说:
“他们吗?他们现在已经吃饱了饭,去睡大觉了。他们还给我们留了两大桶饭,怕凉了,正煨在篝火旁边。我们一到,端起来就可以吃了。”
明明知道这是一种美妙的幻想,但我们都感到好像那里真有两大桶大米饭,还冒着一缕缕热气,散发着喷香喷香的气味……
我们走到一堆篝火旁。这堆篝火特别大,柴草被烧得“噼啪噼啪”响,火苗像绸子似的凌空飘动,火星子被烈焰送到很高的夜空。
篝火四周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斜歪着,有的彼此靠着,有的把头放在别人的胳臂、腿上。他们是那样肃静,几乎是屏住呼吸,在听一个湖南口音的人讲故事。
“……曾国藩那个老汉奸,亲自带了几十万湘军,想攻破南京,消灭太平天国。这时候太平天国一位杰出的将领李秀成,带了几万人马,在南京附近和敌军大战四十余天。但由于敌人包围了南京,南京供应断绝,李秀成终于不能支持。敌人一直打到雨花台,南京危险极了……”
我绕过几个同志,借着篝火,看到那个讲故事的人正盘腿坐在一小块牛皮上。他穿着一身破旧的青布衣服,手里拿着八角帽;脸消瘦,下巴满是胡子;头发很长,像堆野草。我慢慢蹲下,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旁边的一个同志:
“这是谁?”
那个同志瞪瞪我:“首长呗。”
我再没有说话,静听首长继续讲:
“敌人把南京包围得水泄不通。洪秀全也死了。南京城里粮食越来越少。不管怎样困难,李秀成还是带着队伍誓死抵抗。他们把能吃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最后不得不烧牛皮充饥。后来南京被敌人攻开,李秀成被曾国藩杀了。”
有个同志带着嘶哑的声音问道:“那不是完了吗?”
“没有!”讲故事的人提高嗓门说,“人民是永远记着太平军的。太平天国的革命种子撒遍大江南北,不断在广大人民群众中间生长起新的革命力量,与统治阶级进行着坚决的斗争。他们不会完的,我们不就是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事业吗?不过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队伍,有共产党的领导,我们的革命不会失败,一定成功。只要我们渡过这一关,出了草地,我们的境况就会根本改变!”
篝火烧得更旺,像要把夜幕烧掉,让黑夜变成白天。
围着篝火的人,本来都好多天没有吃到正经东西,脸都变成黑绿色;再加上天天行军,很疲劳。但现在,情景完全不同了。同志们是那样精神百倍,每个人的脸上,迎着篝火看去,都红扑扑地放射着光辉。而我呢?什么都忘了。饥饿呀,疲劳呀,好像从来没有折磨过我似的。
我心里老是放不下:讲故事的这个人是谁呀?我又问我旁边的那个同志,他却反问了我一句:“你看他是谁呀?”
谁呢?按口音,按那瘦削的圆脸盘,按那胡子,莫非是我们的“弼时胡子”(我们对任弼时同志的亲切称呼)?按那身材,却又像关向应同志……后来我干脆不猜他。我猜他干啥呀!反正他是我们二方面军的一位首长,是我们中间的一个。
这天夜里,我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梦见穿着战袍的李秀成,在一堆熊熊的篝火旁,和士兵们烧牛皮充饥,那牛皮烧得焦黄焦黄的,看来怪好哩!
一个火星子落在我的脚上,猛一烧,我醒过来了。我看到有很多同志都还没有睡,有的聚精会神正在缸子里煮着什么,有的用柴棍子在火堆里拨拉着什么。我爬向他们,还没有看见是啥,就闻到一股烂牛皮味道。
那个用柴棍子拨拉火的人,大概听到我的声音了,回过头,笑着说:
“是你呀,朱书记。我在烧牛皮哩!你刚才睡着了,我没有叫你,准备烧熟了再叫你起来吃。”
“我的破鞋也是生牛皮的,也可以烧着吃呀!”
“别忙!你的留下以后再吃吧!”
牛皮烧得“咝咝”响着,鼓起无数米粒那样的油泡泡。牛油掉在火里,火更旺了,火焰更浓了。
牛皮烧好了,那个同志分给我二指宽、二寸来长的一截。我放在手心里仔细一看,的确焦黄焦黄的。我先用牙咬下一小点,放在口里,像油炸糕似的,一点也不难吃。
两天过后,我的脚烂得更厉害了,一拐一拐地简直没法走。很多同志也和我一样,因为饥饿和疾病,掉队的越来越多。但是大家一想起那天夜里首长讲的太平天国的故事,劲头就来了。
奇怪,这天夜里的情景,和前天夜里的情景一模一样,又是那样黑的夜。星星在远空眨着眼睛,夜风呼呼地吹着,远处,狼在凄厉地叫着。
走着走着,忽然前边又出现一片篝火,仍和前天晚上在那土包上看到的一样:篝火是红色的,上头是飘动着的透亮的火焰,再上去,变成了蓝色,终于和夜色相融,消失在夜色里了……
“同志们,首长又在篝火旁讲故事呢,我们加油走!”不知是谁大着嗓门说了这句话。
我接着说:“快啊!迟了故事就讲完了。”
我们又忘了饥饿,忘了疾病,一脚高一脚低地向那片篝火奔去。
(朱家胜,出生于1914年,江西莲花人。文中身份为红6军团模范师政治部技术书记。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南疆军区政治委员、新疆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乌鲁木齐军区政治部顾问。1961年被授予少将军衔。2007年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