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女孩每天写诗2000首,小学生研究癌症在全国青创赛获奖……近期,各类“神童”新闻层出不穷。尽管这些“神童”多数都已经被证伪,却透露出严重的社会问题。而这些“神童”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不断出现,也加深了众多家长对自己孩子的教育焦虑。
“神童”成长史
国人对“神童”的迷恋与推崇,可谓古已有之。流传下来的“神童”范本更是花样百出:有记忆力超群者如晏殊五岁能诗、七岁能文;有文思泉涌者如寇准三步成诗;有临危不乱、机敏过人者如司马光砸缸,还有物理知识丰富者如文彦博灌水浮球……这些“神童”通过口口相传为世人所熟知。父母也经常拿来当作教育孩子的典型案例,激励孩子,也更鼓励自己:我的孩子当然也有可能成为神童。
1974年5月,已经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到中国访问,看到当时全国高考已经全面废除,中国的人才培养陷入停滞阶段。有没有可能小范围尽快培养一批尖子人才?李政道出于这个想法,向国家提出了一个建议:“能否参照培训芭蕾舞演员的办法,从全国选拔一批有天赋、有条件培养的十三四岁的少年,直接送到大学里去培训。”而培养这批人才的目的,是建立一支“少而精的基础科学工作队伍”。
很快,新中国第一位“神童”宁铂闪亮登场了:2岁半时能背诵30多首毛泽东诗词,3岁时能数100个数,4岁学会400多个汉字,5岁上学,6岁开始学习《中医学概论》和使用中草药,8岁能下围棋并熟读《水浒传》。
1977年,江西冶金学院的老师倪霖给兼任中科院院长的副总理方毅写了一封信,推荐了这位江西赣州八中的13岁天才少年。方毅读完信,批示中科院下属中科大,可以破格录取宁铂进入大学学习。
以招收宁铂为契机,中科大开办了全国首个大学少年班,21名天才少年成了中国最早的少年班大学生,最大的16岁,最小的11岁。也就在这一年,其他11所高校也开始招收15岁以下高智商少年入校。宁铂本人还创造了一项纪录:中科大毕业后,他留校任教,以19岁的年龄成为全国最年轻的讲师。
经过一年适应期学习,14岁的宁铂被分配到理论物理专业,但是他根本不喜欢物理。宁铂开始厌恶“神童”的光环,不满自己被人摆布的命运。后来,他向老师申请去南京大学学习天文学,被果断拒绝。
终于,“神童”称谓的不断暗示,使他变得自大,也变得害怕失败,畏缩不前。他曾经连续三次尝试考研,却每次都在踏入考场前弃考,甚至威胁老师,逼他去考试的话他就要逃跑。结婚后,宁铂开始练气功、吃素,偶尔会离家出走,甚至逃去寺庙出家又被找回来。1998年,宁铂还参加了一次央视《实话实说》节目,探讨“神童教育”。在节目中,他频繁抢话筒发言,抨击“神童教育”。2003年,宁铂正式离开中科大,出家五台山研究佛学,“神童”传奇就此落幕。
新中国第一届少年班,最终为国家提供了一批研究型人才。但令人唏嘘的是,当年最炙手可热的几名天才少年,最终都归于平凡。反而是低调的、被保护得很好的学生,最后普遍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例如后来成为微软亚洲研究院创始人的张亚勤,以及英国伯明翰大学计算机学院首席教授、中科大大师讲席教授姚新等人。
1999年,一个名叫刘亦婷的成都女孩依照母亲精确无误的教育和人生规划,斩获了包括哈佛大学在内的四所美国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的父母很快将对女儿的教育经历写成了一本《哈佛少女刘亦婷》。这本书一经推出,就成了国内家长的“圣经”,光是正版就卖出200多万册。在20世纪90年代末留美热的大背景下,刘亦婷就这样被成功地塑造成了一个神童,而且是可复制、可翻版的神童。从此,人造“神童”时代开始。
“神童”越来越“魔幻”
估计谁也没料到,随着教育的相对普及,信息技术的不断进步,神童到了今天,发展出了很多魔幻般的版本。
“1岁徒步暴走,2岁攀登南京紫金山,3岁在雪地里裸跑,4岁参加国际帆船比赛,5岁开飞机围绕北京野生动物园飞一圈,6岁写自传,7岁三次穿越新疆罗布泊,8岁考入南京大学,9岁北京世界机器人大赛中获得三次冠军,10岁一年内通过了20门自学考试课程,11岁南京大学毕业,12岁准备同时读硕士和博士。”这份看起来很“唬人”的简历,让少年何宜德受到舆论关注。
此前,最受争议的莫过于他3岁时在雪地里裸跑。当然,这离不开他的爸爸在后面助推。他的父亲(被媒体称为“鹰爸”)曾是一位物理老师,后来辞职创业,儿子是自己的试验品,也是自己的“产品”。
再比如,最近被媒体曝光的云南神童事件:云南昆明一名六年级的小学生,凭借《C10orf67在结直肠癌发生发展中的功能与机制研究》项目,参加第34届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并获得三等奖。
事件爆出后,所有人的反应是:小学生就可以研究基因了吗?这样的研究课题显然早已超出一名小学生的认知水平,更何况还发表了一篇论文。记者经查询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官网发现,这名孩子家长的研究方向与参赛项目几乎完全一致。很快,大赛组委会办公室发布通报,决定撤销该项目奖项,收回奖牌和证书。这名孩子的父亲、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研究员也承认过度参与了项目书的编撰,并向公众道歉。
其实,他无须向公众道歉,他最该对自己的孩子说抱歉:人生没有捷径,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才有可能收获硕果累累的明天。
如果说研究员父亲想通过自己的知识储备帮儿子谋一个大赛名额是父母望子成龙的一种投机行为,那么下面这位14岁便日作诗2000首的天才少女便是另类的“神童营销”。
这个女孩名叫岑怡诺,号称“全球青少年领袖学习会创始人”,拥有惊世才华,一天能写“300首词牌”“2000首诗”“15000字小说”。此外她的头衔数都数不清,小小年纪已经是多个品牌的创始人,还拥有中国国际新闻杂志社、中国国际新闻网绍兴运营中心副主编这类高大上的头衔。
网友上线打假发现:岑怡诺出版图书的“中国人民出版社”并不存在。她和父亲拥有的“中国国际新闻杂志社”“中国国际新闻网”无备案。不过,14岁的岑怡诺已在开培训课,每人收费约5000元。岑怡诺在一次演讲中说,要通过卖课在今年8月1日买一辆200万元的玛莎拉蒂。
至此,一个个人造“神童”在质疑声中逐渐现出原形,最终被证实是商业包装的产物,目的就是两个字——圈钱。
“神童”培训大行其道
细数这些“人造”神童,他们的每一步“天才行为”,其实都是一次精心的网络策划。真正神乎其神的都不是简历唬人的孩子,而是隐身“神童”背后的生意经。
比如前文提到的何宜德的父亲不仅将“鹰式教育”试验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还在2016年创办了所谓“鹰爸公学”,打造一系列“鹰爸公学神童班”“鹰爸公学天才班”“小领袖特训班”等。事实上,鹰爸对儿子的每一次“包装”,背后都有一个赢利模式。他鼓吹儿子玩户外厉害,是因为他自己的教育公司也涉及这方面的培训,还有编程和机器人游戏,也可以招生。这样,儿子就不仅是一个“产品”,还是代言人。
同样,岑怡诺的父亲创办的是绍兴到位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主页看起来金碧辉煌,透露着一股一步到位的狠劲。但当记者拨打公司电话时,得到的永远只有空号播报。
除了这种“自卖自夸”式神童营销模式,近年来,全国各地还涌现出各种各样的“神童”培训班,比如宣称“量子波动速读”“蒙眼翻书穿针”“一分钟阅读上万字”,打着高科技旗号贩卖伪科学。
据一位曾带着孩子参加过类似培训的家长陈女士介绍,对方宣称通过他们的培训,孩子读书的速度,不要说一目十行,一目一页也不在话下,甚至一分钟就能读完一本几十万字的书。这还不算最神的,据这些培训老师所言,掌握这种“波读”方法,如果天赋足够高,学到高深的程度,甚至还能开辟“天眼通”,也就是蒙住眼睛,照样还能“看”书。培训者再三强调此事背后有高深的科学作为理论依据。效果如此“神奇”,收费自然也要对得起“身价”,一个周期的课程,包括线上线下的辅导,以及七天的冬夏令营,收费18800元。
陈女士家的孩子小雨今年11岁,在石家庄某学校读五年级。曾经在一家名为沐忆学堂的培训机构培训过一段时间,不过小雨并没有练就“量子速读”的本领。记者拿来两本厚厚的青少年读物为小雨检测学习成果,小雨翻书的速度果然很快,记者连页码都没看清,他就已经看完了,紧接着,他又翻了两次书。不过,遗憾的是,小雨并没能记住书里的内容。按照小雨从老师那学来的说法,所谓的高速阅读,只不过是记住书中的只言片语,或者是某个情节,再通过自己的语言进行复述。
显然,陈女士的钱算是白花了。“这么贵的培训费,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对方给出的理由是孩子没有天分,这让我非常气愤。”陈女士承认自己上了当,如今后悔莫及,她决定拿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益。
经过一番查证,记者发现这家被陈女士称为骗子的沐忆学堂早在去年就被媒体爆出虚假宣传,深圳市市场监管局发布通报称,沐忆学堂在宣传册上发布的相关内容涉嫌违法,已立案调查。除了在深圳,北京、广州、杭州、石家庄、济南、驻马店等地都有类似机构,有的称“量子波动速读”,有的称“全脑开发”,违反基本常识和教育规律,不光骗钱而且害人,堪称又“黑”又“恶”。
据了解,有的机构在进行所谓的“量子波动速读”培训时,眼睛是“训练”的重点,除了有人工照明训练,眼球多方向运动,还有“疯狂眨眼”等等训练法。眼科医生就指出,靠这样的训练方法提高阅读能力,缺乏科学依据,反而有可能会对孩子的眼睛造成伤害。
教育是否太着急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父母“前赴后继”、热衷且痴迷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神童”,并不惜采取各种手段去万般成全?
有网友评论,听到“神童”培训班“量子波动”的翻书声,更像是脑子里水的声音!家长交的不仅是“智商税”,更是“焦虑税”。确实,这类培训之所以能大行其道,且长盛不衰,归根结底是家长“神童情结”在作祟,机构针对家长望子成龙的焦虑心态,忽悠家长,让家长交纳高昂的“焦虑税”。
实际上,教育焦虑已成为当前很多家长普遍面临的问题。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开放大学校长袁雯提交了一份关于缓解家长教育焦虑的提案。提案中表示,她曾就家庭教育开展了对15000多名家长的在线调查,8000多名小学生家长中有80%焦虑学习成绩和小升初压力;2800多名中学生家长中有60%仍然为学习成绩、升学而焦虑。
说起家长的这种焦虑感,就不得不提起那句赫赫有名的金句格言——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既然是“一条线”,就应该有标准和尺度。比如说3岁的孩子应该掌握什么样的技能、会说多少话、能跳多高;6岁的孩子该学习什么知识、该背多少首古诗词、唱多少儿歌、会算几以内的加减法等。一旦哪个孩子没有达到这个规定的标准,那就应该算是输在起跑线上了吧。
但是,人的智力很大程度上其实是由基因决定的。而这里的基因除了会受父母双方智力水平的影响外,还与母亲怀孕和生产时的内外在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更何况,人的发展绝不仅仅只有智力这一项内容,还有诸如体能的发展、个性的发展、想象力创造力的发展等,每一项对于孩子未来的独立和成功都是至关重要的。有些孩子智力可能不一定是最高的,但却拥有很好的性格和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因而在社会上很容易结交到感情深厚的朋友,一起打拼事业,最后有所成就,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成功。正如美国著名教育心理学家加德纳的“多元智力系统”所提倡的那样,人的智力系统是由多维而非单一的某个指标组成的。以前我们可能只知道盯着那个“智商”(也就是IQ)的数值,而忽视了关注孩子的综合能力,也就是多元智力水平的发展。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王振宇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则直截了当地指出“神童现象”是因为当前我国仍有许多违背科学规律的迷信观念引领着早期教育活动。比如“早期经验决定人的一生”“单一模式可以造就儿童成才”“复古能振今,非读经难以造就栋梁之材”……
关注教育的人大概都知道一个网红校长郑强。面对当下孩子超前教育的现状,郑强教授曾痛心疾首:“中国的孩子不是输在起跑线上,而是搞死在起跑线上!”
郑强认为:“让小孩子做大人的题,没有时间玩,这不仅过早地透支了他们的潜力,也限制了他们本该活跃的思维。如果真的要把人生比作一场赛跑的话,那也一定是场马拉松,不是百米冲刺;所谓的起跑线即使真的存在,那也是无关紧要的。谁会真正关注马拉松比赛刚开始时候的一时输赢呢?”
(《人民周刊》2020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