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古今一月,情怀万种,月亮是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咏月寄情是中国文人绵延不绝的表达方式和文化传统,历代文人骚客留下了无数佳词丽句,形成了一种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文化现象。诗人毛泽东也不例外,多次吟咏月亮,既有传承更有新意,抒发了人所共有的离愁别绪和万般情思,更寄寓了不同凡响的精神寄托和人生追求。
照横塘半天残月
《琵琶行》有吟:“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人们都渴望圆满,现实却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因而“残月”总令人感到冷清孤寂、凄楚悲愁。如王昌龄《青楼怨》:“肠断关山不解说,依依残月下帘钩。”
毛泽东有两句诗,表达了这种心绪。第一句出自1921年写的《虞美人·枕上》:“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夜深人静时,“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为革命四处奔波的毛泽东思念杨开慧,彻夜难眠。“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寂寞难耐,翘望星空,星星凄然,形单影只,正如李煜《捣练子令》所云:“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黎明时分,残月西去,相思之苦化作热泪喷薄宣泄而出。
第二句出自1923年写的《贺新郎·别友》:“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1923年底,毛泽东由长沙前往上海再转广州,准备参加国民党一大。“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离别之际,依依不舍,恰如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东门路”,指当时长沙东门小吴门外通往火车站的道路。古诗中常用东门泛指送别之地,如汉乐府诗《东门行》:“出东门,不顾归。”“横塘”,指长沙小吴门外的清水塘。古诗中“横塘”多指妇女居住的地方,也常指送别之地。范成大《横塘》诗中就有“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之句。
唐代殷文圭《八月十五夜》诗云:“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毛泽东《五律·喜闻捷报》中“佳令随人至,明月傍云生”一句,所表达的正是这种情愫。这首诗写于1947年中秋,“中秋步运河上,闻西北野战军收复蟠龙作”。诗人渴望亲人团聚,但战火导致“故里鸿音绝,妻儿信未通”。毛泽东关切“小家”的相聚,更追求“大家”的团圆。“满宇频翘望,凯歌奏边城”,他翘首以盼革命战争凯歌高奏,正是为了彻底改变《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中所说的“人民五亿不团圆”的社会现实。
寂寞嫦娥舒广袖
毛泽东为杨开慧写过三首词作,即《虞美人·枕上》《贺新郎·别友》《蝶恋花·答李淑一》。三首作品都以月寄情,前两首含有月亮意象,但《蝶恋花·答李淑一》通篇没有提到月亮,构思精妙,达到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这不免使人想起“深山藏古寺”和“十里蛙声出清泉”的画坛珍闻。
《蝶恋花·答李淑一》悼念杨开慧和柳直荀两位烈士。“杨柳”二字一语双关,堪称天造地设,既指杨、柳两位烈士,又指洁白的杨花柳絮。一个“失”字表明了亲人损失,爱情损失,友谊损失,革命损失,饱含着怀念和痛悼深情。一个“骄”字,寓意“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的高度赞美。两位烈士灵魂升上“重霄九”抵达月宫,毛泽东没有描绘月亮的具体场面,而是写“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一个“捧”字,道尽吴刚的尊重和敬仰;一个“舒”字,尽现嫦娥的欣喜与畅快。人间传来革命胜利的捷报,“泪飞顿作倾盆雨”。一个“飞”字,惟妙惟肖地写出喜极而泣的酣畅淋漓。这既是烈士死得其所的欣慰之泪,又是仙人对烈士的同情之泪和对人间巨变的庆贺之泪,也是人民群众欢呼解放的幸福之泪。纵观全词,天上与人间交织,现实与想象混成,悼念与赞颂融合。悼念没有悲哀情绪,赞颂则不落俗套,表现了烈士忠魂与日月同辉的深刻主题,情真意切,意境幽远。
胸中日月常新美
旧中国内忧外患,积贫积弱,这不断激发起毛泽东要改造中国与世界的爱国热情和使命意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个“日月”是客观的,指“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的黑暗现实。
以天下为己任的毛泽东,非常注重自我修身。1902年,毛泽东进入南岸私塾读学。一天,他偷偷下南岸池塘玩水,塾师邹春培发现后,责令其对对子,出上联曰:“濯足。”10岁的毛泽东从容应答:“修身。”在长沙求学期间,毛泽东的人生格言是“立奇志,交奇友,读奇书,创奇事,做一个奇男子”。1918年4月,罗章龙准备去日本留学。临行前,新民学会会员在长沙北门外的平浪宫为其饯行,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笔名赠诗话别。
《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一句,既是对友人的叮嘱,也是给自己的自励。“管却自家身与心”,强调严于律己,颇似《孟子·告子章句下》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胸中日月常新美”,典出《礼记·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黄庭坚《答友求学书》亦云:“古人之学问高明,胸中如日月。”“胸中日月常新美”中的“日月”,是主观的,是要“吾日三省吾身”,内心光明磊落,胸襟浩然坦荡,纯净清新美好。
1915年9月,毛泽东致信萧子升:“吾人立言,当以身心之修养、学问之研求为主。”他发布《征友启事》,“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但又限定“不谈金钱、不谈男女、不谈家庭琐事”。毛泽东等人创办新民学会,以“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他读书不倦,但反对“闭门求学”“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还“游学”各地读社会“无字之书”。他主张“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热衷体操、登山、游泳等运动,“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成为青年毛泽东修身储能实践的真实写照,也为他日后成为中国共产党人伟岸人格与崇高品质的光辉典范奠定了厚实基础。
长空雁叫霜晨月
1935年1月遵义会议召开,毛泽东东山再起。之后,红军继续长征,计划于宜宾和泸州之间渡过长江,由于国民党重兵阻截,被迫折返,攻打娄山关,再占遵义。《忆秦娥·娄山关》是攻克娄山关之后写的。按常理,诗中可以尽情挥洒“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日痛饮庆功酒”的舒快心情。但这首词的格调和大革命失败之后写的《菩萨蛮·黄鹤楼》一样苍凉沉郁,充满忧患。1958年12月21日,毛泽东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的书眉上对这首词批注道:“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个人境遇改变以及娄山关战斗取胜,并不足以迅速扭转红军危局,“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写得低沉凝重。西风凛冽,清晨的月光照着大地严霜,天空传来大雁鸣叫。“霜晨”已见晨曦,但“晨月”朦胧。“霜晨月”既是对战事时间的交代,亦可解读为“黎明前的黑暗”,这恰恰是毛泽东忧患与沉郁的深层原因。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毛泽东信仰坚定,信念执着,满怀“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凌云志”。《孙子兵法·军形篇》有曰:“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毛泽东性格刚毅,愈挫愈勇,洋溢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英雄气概,胸怀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慷慨悲歌,充满着“犹记当时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的牺牲精神,引领中国革命攻坚克难,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