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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人系列之刨花香里裁方圆

周天勇    2019-02-20 11:51:46    人民日报

 

 

  手艺人,一个遥远又切近的称呼。

  说它遥远,因为它常常浮现在我们的回忆里。手艺,手工,工匠,在机器轰鸣、商业发达的今天,这些词语隐喻着一种传统,一种坚定而沉稳的生产方式。

  说它切近,因为它是“中国制造”的乡土回声。“手艺人”在全新的语境中被唤醒,他们代代相传的匠心与专注,让我们重新体味先人古老的智慧和心手相传的温暖辉光。

  即日起,大地副刊推出“泥土芬芳·手艺人系列”,以最接地气的故事,探求手艺人平凡人生中的美德与智慧,感受他们的劳动之美、创造之美、智慧之美。

  ——编 者

     

  在老家,“手艺人”是一个颇为体面的名头。

  当个手艺人,吃喝不愁,还能赚一份稳定的工钱养家糊口;手艺人所到之处,人们礼敬有加,地位很高;手艺人很吃香,很多姑娘愿意嫁给他们。

  木匠、漆匠、篾匠、雕花匠、剃头匠、瓦匠……手艺人虽分工上各有区别,相互之间却很难进行孰优孰劣的简单比较。哪个手艺最赚钱?哪个手艺一定比别的好?这很难说。对手艺人来说,手里有一样手艺,比什么都强,手艺就意味着饭碗。

  好的手艺人,技艺娴熟,看似干得轻描淡写,实则需要扎实功底。看手艺人干活儿,是件十分有意思的事。

  我所接触的匠人里,数木匠最多。

  我的哥哥,就曾是一位木匠。

  手艺须有师傅传承带教。找一个可靠的师傅,然后跟着师傅学三年五载,学成之日,就是“出师”。此后自立门户走乡串村接活儿。曾经的学徒就成了师傅,代代传承,这木匠手艺延续到今天。

  哥哥跟师傅走后,母亲最难割舍。那段时间,母亲夜夜抹眼泪,睡不着觉,不停埋怨父亲太狠心。让一个身板单薄的少年出外闯荡,身边无亲无故,什么都要他自己去承担,实在放心不下。终于在三个月后哥哥回来歇息的时候,母亲再也不让哥哥出门。就这样,我家少了一个木匠。

  当学徒十分辛苦,求学的经历也是练就耐心与细心的过程,最终目的是为了把手艺学到手。

  或许是行业惯例,或许是师傅故意磨练徒弟,大多粗重活儿一般都由徒弟干。做家具往往是从最原始的原木开始。这样一根还带着树壳的木头,须先经过粗加工。粗加工都是力气活儿,得用斧头削去树壳,再按照弹好的墨线抄平,把圆木头抄成大致的方形。然后上刨,斧头抄出的面不平整,得用刨推平。经过这样的加工,原木加工成了半成品,此后师傅按照心中的设想裁料,木料派什么用场,锯成板还是剖成档,他心里有一个计划。看来徒弟在干粗活儿的时候师傅脑子没闲着。

  木料如何合理利用是有讲究的,手艺人不光要赚钱,还要赚名气。好木匠要处处替雇主着想,尽量做到物尽其用,最后达到皆大欢喜的效果。他们最希望雇主满意地向人推荐,说他的手艺是最好的。这是最好的广告,多半又有人要找上门来。

  严师教徒,徒弟要勤快,还得有规矩。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师徒的规矩体现在细枝末节上。每到饭点,师傅放下家伙,上桌吃饭。徒弟不行,得守规矩,他得没听见一样继续干一会儿活儿。主人说,小师傅吃饭吧吃饭吧。那也不行,得师傅发话才行。师傅说吃饭吧,徒弟才放下家伙上桌吃饭。徒弟上桌迟,下桌还得早。不能师傅都吃好了,当徒弟的还慢悠悠细嚼慢咽,那就没规矩了。中午,师傅可以眯上眼休息一会儿,徒弟可不能休息,吃完饭他就得接着干,不能停顿。一家的木匠活儿一般一干就得好几天,木匠师徒夜宿主人家,徒弟得替师傅打好洗脚水。木匠干活儿,颇能看出师徒间严格的规矩。从这个角度看,一件漂亮的家具做成,不但是人、钱、物、技术的结晶,我想,规矩也在其中起了作用。规矩是无形的,但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有的规矩,做师傅的也守着。吃饭的时候,那碗豆腐,木匠几乎是不碰的。不知道这条规矩有什么说道,是否表示“留下清白”之意呢?

  木匠随身带来很多工具,那些工具各有用途。所有的工具,在第一天进门时一担子挑过来。

  斧头磨得雪亮,锋刃能照出人影。木匠的斧头,角是角,线是线,棱角分明,明明是个物件,却给人特别有精神的感觉。看他们用斧头砍削,“嚓嚓嚓”就开出一个面,手下毫无阻滞。

  木料凡是做成光面,都要用到刨。刨的种类多,木匠一般要带好几种刨。粗平用粗刨,细平用细刨,削小圆棍还得用鸟刨。粗刨阻力很大,我试了一下,根本推不动。细刨就有意思,不但阻力小,声音也好听,刨一下,发出“噼——”的摩擦声。我最喜欢长刨,一刨过去,一根长长的刨花就像丝带一样从刨眼上飘出来。我和妹妹天天蹲在工场上捡这种长刨花,我们用刨花做手镯、项链。刨花散发出木头的香气,很好闻。

  锯子也非常重要。要把木料剖开,或者截断,都要靠锯子。锯子有多种,粗齿的,细齿的,各有用途。粗齿的锯子大一点,细齿的小一点。一般来说,锯粗坯用大锯,精细加工、误差要小的工序用小锯。锯子到了木匠手里,变得很神奇,他们对好位置,轻轻一拉锯子就舒畅地推拉起来。我拿锯子试一试,怎么也不行,既拉不到底,也推不出去,一下就卡死。最好玩的是钢丝锯。家具构件不全是横平竖直的,有的要锯成圆形或不规则曲线,普通的锯子显然不行。聪明的木匠祖师爷发明了钢丝锯。钢丝锯由一个木弓和一根钢丝组成,钢丝上凿出许多缺口,缺口的突起就成了锯齿。木匠在木板上打个孔,将钢丝穿过小孔再固定在锯弓上,然后只要顺着线路锯过去就行。有了钢丝锯,镂空的花纹都能锯出来。

  木匠的技术活儿全靠一支铅笔、一个墨斗。他们做家具,不用什么图纸。只要主人大致讲一讲,想做一件什么东西,他们心中就有数了。木匠的图纸在脑子里。他们用铅笔在木料上画来画去。木工铅笔是扁的,笔芯又是方的,不像我们写字用的圆形铅笔。哪根料上该开孔,哪根料上该开榫头,照着铅笔线或锯或凿,都“啪啪啪”做出来。要画长线条,一般用墨斗弹线。木匠把一根根、一块块的构件加工好,旁观的人还是一头雾水,看不出这堆东西如何组装,能组成一个什么东西来。但是,木匠心中有数。

  成功的关头,谁都喜欢。我特别喜欢看木匠把加工好的构件组装起来。木匠就是钉个钉子,也不一样。一个钉子让我钉,我往往抡起榔头对准钉帽大力砸下去。这样干有问题吗?有时没问题,但经常有问题,大多时候钉子要砸偏。木匠怎么干呢?他们先轻轻地砸,“嗒嗒嗒嗒”,不急不慢,一直将钉帽砸进木头后才不断加重。他们有个习惯,明明整根钉子已经砸进木头,却还要多砸几下,而且一下比一下响亮。木匠这类习惯不少,比如一边拉锯一边仰头看天,一边推刨一边与人聊天。在他们手下,工具几乎是手的延伸,已经熟练到不需要眼睛的地步,这些工作习惯充分显示了他们的自信。再早一些的木匠,组装家具可以不用一枚铁钉,他们用竹钉或者榫头,就能把家具拼搭起来。而后来的木匠,用射钉枪。木匠行里,工具、材料都在不断变革,但手工技艺也随之被不断丢弃。用射钉枪做的家具,与榫头拼接的家具,用途没区别,味道是有区别的。

  木匠干活儿,当然不只是做家具,他们也搭屋架、填楼板。在悬空的屋梁上,木匠健步如飞如履平地。我胆小如鼠,看他们在上面来去自如,心里不禁无比沮丧。将来如果让我去干木匠,怎么办?

  看别人家做家具已经十分享受,自家开工就更心花怒放。除了可以天天在木匠身边晃悠,还能托他们的福蹭到好菜好饭。人们对待这样的手艺人,是十分敬重的。这种敬重从精神到物质都充分体现。在水碓头,能被尊称为“老师”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学校的老师,另一种就是手艺人。饭食上,淳朴的主人家总是拿出自家最好的饭菜招待木匠们。家里做家具的日子,一日三餐白米饭,顿顿有肉,午后还得烧一碗点心浇头面,这绝对是最高级别的待客标准。所以,木匠一来,我兴奋得难以自抑,因为可以暂时告别清汤寡水的苦日子。

  活儿干完,是木匠最高兴的时刻,因为他们可以拿到工钱了。

  他们终于还是离去了,与来时一样,挑着一担工具,消失在村外。木匠留下一堆弥漫着木香的白坯家具,下一步,就等漆匠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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