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匠走村串巷地谋生活。他挑着一副旧担子,一头是一方矮小的风箱,一头是一只粗涩的竹筐,竹筐里放两三把锤子、几斤煤块、一堆碎铁片、四五块手掌大的碎布。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几乎是补锅匠全部的行当。
补锅匠进青巷补锅时要吆喝一来回。他一手拿一个脸盆,一手拿一截小木棒,边走边“砰砰”地敲,同时一边吆喝:“补锅——补脸盆杯子——”他的吆喝声恰到好处,不让人生厌。巷中的人们拣起家中有破洞的锅盆,出来寻找补锅匠。补锅匠在巷里往返完之后,站在巷子的一端,看铁具破洞的大小估价。
补锅匠在外,最难的是找到一天三餐。如果他觉得哪家的人说话大方客气,便说:“你这几个盆和锅不收钱,只管我一天的吃饭。”那家的人如果觉得可以,便欣然应允。
这大概是补锅匠补锅的前奏。待这些安排妥当,补锅匠才解开担子,正式起炉生火补锅。
来青巷补锅的匠人一年中总有几批,但有一个补锅匠的口碑蛮好。青巷人皆喊他许师傅。许师傅手艺好,人也好。他开炉不急不慢,待摆好了架势,拿出一口铁锅,反复瞄上几眼,心里斟酌一番,便用一把小锤子在铁锅的漏洞处轻轻敲打。漏洞有大有小,小的要睁大眼才瞧得见,大的则另找一块合适的旧铁皮补起。
许师傅叮叮当当地敲着铁锅,漏洞边缘嗦嗦地响。这些边缘都已薄如片纸,只要轻轻一碰,又会碎一大块。许师傅小心地把边缘全部敲掉,瞅好漏洞的大小,在自备的一堆碎铁片里找出合适的铁片,依漏洞的模样用粉笔画好,敲成铁锅漏洞大小的细样子。
敲铁补丁这份功夫,不能急躁。不然,不是漏洞敲大了,就是补丁敲小了。要极其细致,敲出来的铁补丁才美观又合适。
等许师傅把铁锅的补丁敲好,才加紧拉风箱。小风箱“哗啦啦”拉得山响,泥巴炉芯里的生铁片在黑煤升腾的火焰下逐渐熔化。那一炉小小的生铁,已经熔化得像一团蠕动的火焰。许师傅有时拉风箱拉得高兴,常常会唱起花鼓戏《补锅》。待他把花鼓调停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用一个陶土勺子往火炉芯里一伸,舀出一勺滚热的铁水。然后迅速用另一手掌托起块巴掌大的碎布,上面早垫了一层细细的土灰隔热。他把铁水倒在布的中央,飞快地送到锅下面,轻轻摁在针眼大的漏洞上,红铁水便顺势挤满小漏洞。这时,许师傅操起一个稻草织成的圆柱形草托,在锅面轻轻地顺势一摁一滑,一个平整的黑色铁疤印就出现了。
小漏洞这样就算补好,补大疤才用到铁片补丁。铁片补丁用竹篾条上下支起,固定在大漏洞处,补丁与漏洞边缘基本吻合,几乎没有缝隙。对齐了,再用一滴一滴的铁水去补铁锅与铁补丁的缝隙。竹篾条只要铁补丁固定好了,便可小心地拆去。
许师傅在青巷补锅一般会补三五天。但不管怎么忙,他临走的那天,一定会登门一些特殊的家庭。这些家庭在青巷有好几户。譬如巷头的老古,七十多岁,腿脚不便,行走困难;巷中的老张,耳聋,听不见吆喝声;巷尾的老刘,八十多岁,无儿无女,经济困难。这些,许师傅都是包拿包补包送。
记得有一回补老刘的一只铁脸盆,老刘说:“许师傅,这盆太烂了,盆底都差点掉了,补好太费神了。”许师傅看了一眼,没说话,拿起脸盆就出了门。这只脸盆不知用了多少年,盆底与盆壁一圈相接的地方全是针眼大的漏洞。青巷里的人劝许师傅:“别耽误工夫了,补好了又能用几天?”许师傅呵呵笑了笑,说:“用几天是几天,人家难呀!”说完,就埋头敲敲打打起来。
补脸盆更要掌握火候。铁锅的铁皮厚,脸盆的铁皮薄,补的火候是不一样的。火太旺,一摁,盆底就被红铁水熔了。许师傅对脸盆这种薄铁皮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拉动几下风箱,炉芯里灰暗的铁水又汩汩滚动起来,马上红彤彤的。这一次他的手脚稍慢了一些,舀起一勺铁水倒在草灰布片上,故意一停顿,才摁上脸盆的底部。然后上面的稻草托迅速扫了一把稀泥,一呼应,一摁一抹,大功告成。
我以为,那一次许师傅补的疤是最精致的。在他舀一勺铁水感触风的细润时,一朵红花就绽放在风中。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人们不再需要补锅或者补脸盆,补锅匠的吆喝声从我们的生活中渐渐远去。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许师傅了,但是他来青巷补锅的场景我却总是历历在目。常常想起许师傅的质朴,想起他对人的热情,想起他叮叮当当对手艺的执着与认真。我想,虽然岁月流逝,但这种质朴的手艺人情怀,却是我们不该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