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要概括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又号夕堂,湖广衡州府衡阳县(今湖南衡阳)人。他的学术成就得到后人的高度赞扬,曾主持船山书院的清末著名学者王闿运在所撰墓联中,称之为“南国儒林第一人”。他留下了《耐园家训跋》《家世节录》,以及给子侄的10多封家书等家教文献。《耐园家训跋》及《家世节录》的部分内容以叙述家事的方式阐述了王氏祖辈、父辈以及王夫之本人家教思想。家书则是王夫之本人针对子侄的具体问题进行教育的家教文献。
父慈子孝
对于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王夫之十分推崇父慈子孝的观念,他说:
“古人云,读书须要识字。一字为万字之本,识得此字,六经总括在内。一字者何?孝是也。”
王夫之把孝当作是一切道德的基础。在他所提倡的父慈子孝思想中,对于父母的要求不仅是亲爱子女、抚养子女成人,还要求父母做到教育有方;对于子女的要求不仅是赡养父母、对父母无违,还要求子女做到敬亲尊老。
家教从严
怎样才能保持父慈子孝的家风延绵不坠呢?王夫之与古代许多父母一样,认为家教应当从严,如果“以善柔便佞教其子弟”,即以溺爱、顺从、阿谀的方式教子,不但会陷子弟于不义,同时也会损害家庭的长远利益。但“严”的尺度如何掌握呢?王夫之说:
“父兄立德威以敬其子弟,子弟凛祗(Hz)载以敬其父兄,嗃(h)嗃乎礼行其间,庶几哉,可以嗣先,可以启后。不然,吾所不忍言也。”
这里的“嗃嗃”是“严酷的样子”的意思。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父亲、兄长应该树立起足够的威严,让子弟有敬畏之心,并进行严格的要求,这是需要靠情感交流来实现的,而不是靠打骂和体罚。
王夫之以他亲眼所见的祖父管教叔父王廷聘的例子来说明,他说:
(王廷聘)“于童年小有过失,少峰公责谴门外,永夕下钥,时当除夕,风雪凄迷,先考私从隙道掖令归寝,先生引咎自责,必遵庭命。翼日元旦,少峰公方启扉焚香,先生怡颜长跽。少峰公且喜且泣,称其允为道器。逮及耆年,省茔酹酒,涕泗横流,拜伏不起,则夫之所亲见也。”
这段话说的事情是,年幼的王廷聘犯了错误以后,祖父王惟敬(即少峰公)就把他关在门外,不准他进门。当天正好是除夕,屋外风雪交加,王夫之的父亲王朝聘从后门把弟弟悄悄带回家里。尽管如此,这件事并没有完结,王廷聘非常自责,他认为必须遵守家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一,祖父王惟敬刚刚拜祭完天地和祖先,王廷聘就老老实实地跪下来认错,终于得到他父亲的认可,并且称赞王廷聘是能成大器的人。王惟敬过世之后,王廷聘每次去扫墓,都是涕泪横流,跪在坟墓前久久不起来。
祖父的这种从严的家教传统,也被王夫之的父辈所继承。他说:
“自少峰公而上,家教之严,不但吾宗父老能言之,凡内外姻表交游邻里,皆能言之。至于先子,仁慈天笃,始于吾兄弟冠昏以后,夏楚不施,诃斥不数数焉。”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王夫之说自己家一直坚持严格的家教,他的父亲王朝聘就是这么做。这里说到的“冠昏”也写作“冠婚”,也就是冠礼和婚礼了,也就是成年了。王夫之说自己兄弟成年之后,他的父亲“夏楚不施”又是什么意思呢?“夏楚”中的“夏”同“槚”,读Jim,是木名;“楚”是“荆条”的意思,“夏楚”就是“用槚木、荆条做成的鞭扑工具,用于责罚”的意思,一般是指老师用的教鞭,也泛指体罚学生、子弟的工具。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父亲从来不体罚他们兄弟,只是严厉地批评他们而已。
那么到底有多严厉的批评呢?王夫之也有描述:“先子不许见,不敢以口辩者至两三旬,必仲父牧石翁引道,长跪庭前,牧石翁反覆责谕,述少峰公之遗训,流涕满面,夫之亦闵默泣服,而后得蒙温语相戒。”(同上)可见王氏家族的家教所谓的从严并非搞体罚,而是以理服人,使之自省。这里所谓的“牧石”就是王夫之的叔父王廷聘。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王夫之犯了错误,父亲王朝聘根本就不见他,他也不敢跟父亲当面辩驳,只是由叔叔王廷聘把他带到家里的大厅之中,让他跪下来,听王廷聘讲祖父王惟敬的家训,王廷聘边讲边哭,泪流满面,王夫之也被感动了,不但认为他说的有道理,而且还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偷偷地哭泣。看到王夫之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王廷聘再对他晓之以理,对他进行教育,这就是王氏家族的从严的家教方法。
王夫之继承王氏先辈的家教从严的传承,即并不是体罚,而是注重以理服人,使子弟能自省。子弟一旦有过错,并不是立即予以责问、呵斥,只是表情严肃地不跟他说话,等到子弟自省之后,“真耻内动,流涕求改”,才加以批评。但是,在批评之后就永远不再旧事重提,以免损伤子弟的自尊心。
崇敬长辈
从以上的事例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无论是王朝聘、王廷聘,还是王夫之都对祖辈、父辈有发自内心的崇敬之心,这是典型的能尽孝道的表现,也是他们家教家风的体现。王夫之的母亲谭氏也是这方面的典范,她在照顾公公王惟敬的时候,充分体现出了孝道。王夫之对此有清楚的描述:
“但闻其事少峰公者三年,酷寒不焫火,畏烟之出牖罅也;盛暑不扑虫,畏箑声之遥闻也;涤器不敢漱水,引濡巾而拭之;猫犬扰,不敢迫逐,拥袂而遣之。每一语及,夔夔悚立。”
从这一则描述来看,谭氏照顾了生病的公公王惟敬三年之久,在照顾的过程中,她冬天不敢生火取暖,担心生火要开窗户通风,让王惟敬受冻;夏天不敢打蚊子,担心打蚊子的声音吵到王惟敬;洗东西不敢用水冲,只是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担心声音影响到王惟敬的休息。有猫狗进屋里来了,不敢大声驱赶。每次王惟敬跟她讲话,她都是毕恭毕敬的。通过这种表述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一位尽心尽力照顾公公三年的“孝妇”形象。
在父母的影响下,王夫之兄弟也遵守孝道。据清人王之春所撰《王夫之年谱》记:崇祯十六年(1643),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攻取衡州之后,到处抓捕名流,有不顺从者,就扔到湘江中去淹死。王夫之的父亲王朝聘是地方名流,不幸被抓。王夫之的哥哥王介之打算去与父亲同死,被王夫之拦住了,他说:“我自有办法。”他用刀把自己的脸划伤,并刺穿双腕,涂上毒药,让伤口溃烂,然后只身去往起义军军营,对他们说:“我哥已经死了,我又变成了废人,我爸爸也70多岁了,对你们也没有用,请让我们父子相聚吧。”农民起义军被他的凛然之气所折服,只好释放了他们父子。王夫之不惜伤害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父亲,他的孝道可见一斑。
王朝聘留滞在北京,由于太冷了,经常生病。王夫之的哥哥王介之每每想到父亲,就再也没有笑脸了。有一年除夕,王介之悲吟“长安一片月”一诗,想到了还在北京漂泊的父亲,就宛转唏嘘,流涕满面。母亲谭氏有心痛病,一发病就十天半月不愈,王介之自己也体弱多病,但他每天都在床前服侍母亲,十多天都不睡觉,常常两三天粒米不进。
立志和睦
在教育子侄的过程中,王夫之还要求家中的兄弟子侄必须立志。王夫之写了《示侄孙生蕃》,在这首诗中,王夫之用“琐屑计微利”的“市贾及村氓”来比喻那些向清朝统治者投降成为新贵的人,为蝇头小利不惜变节投降的小人,诗的末尾部分更是痛斥这类人如禽兽一般。因此他希望侄孙要保持人的尊严,树立起远大的理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要与清朝政府有任何的合作。
除此之外,王夫之给子侄的信中,多次教诫他们和睦相处。《丙寅岁寄弟侄》这封家书写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这年作者已经70岁了,他的族弟王尔弼、王指日,以及长侄王我文“跋涉远赴”,“隆礼致祭”,来奔三兄(笔者注:因王夫之有兄弟三人,长兄王介之,次兄王参之。此处说“三兄”,当为族兄。)之丧。王夫之感叹家族风俗之淳厚,勉励族弟、侄儿在老家同心协力,使王氏一族能享有和睦相处之福。他告诫他们一定要和睦相处,他说家庭成员如同人的两只眼睛,两只手,怎么能互相欺凌嫉妒呢?他说:
“譬如一人左眼生翳,右眼光明,右眼岂欺左眼,以灰屑投其中乎!又如一人右手便利,左手风痺,左手岂妒忌右手,愿其同瘫痪乎!不能于千万人中出头出色,只寻着自家骨肉中相陵相忌,只便是不成人。戒之,戒之!”
影响深远
在明清鼎革之际,王夫之本人及其家庭不但度过了艰难乱世,而且他还能够撰写下了一百多种,多达八百万字著述,成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应该与其所受的家教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家教家风也直接影响王氏子孙。
王夫之的直系后代(王夫之共育有四子,其中有二子早夭)也表现不凡,长子王攽“与弟齐名,著有《诗经释略》,诗不多见。”次子王敔(y)“学问渊博,操履高洁,时艺尤有盛名。”他与邵阳车无咎、王元复,攸县陈之胚等四人被称为“楚南四家”。正是在王敔等人的努力下,王夫之的学问才得以在晚清大放异彩,这既是王氏家族家教家风影响的结果,也是其家教家风得以传承的重要表现。
李兵(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