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书文化源远流长,积淀深厚。中国传统家书信札,上至军政要事,下至儿女情长,横至天文地理,纵至朝代兴亡,记载了人间的喜怒哀愁,刻录了世事的炎凉兴衰。我们知道,没有一部历史能够涵纳所有的真实,没有一部史书可以囊括全部的细节,而家书内容的丰富性、客观性、私密性和情感性,决定了其不仅能够部分还原重大历史事件,补充国家历史的支脉与空隙,而且能够从不同角度袒露尘封已久的个人史、家庭史乃至家族史,有助于后人触碰历史肌理、触摸历史体温、触及历史本质。
一
我国家书文化发展历程,就书写载体而言,大体经历了结绳而治、尺素竹简、造纸术发明、书写工具定型、互联网递嬗四个阶段。其中,史书记载没有文字的家书即“结绳而治”的实物信,发轫于西周时期,最早的文字家书肇始于秦末汉初,将家书称之为“简”或“牍”,隋唐以前“尺牍”一直是古代家书的代称。秦汉以降,“尺素书”大量涌现,古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中的“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家书”升级版的最好印证。在这一历史时期内,经济优裕的家庭已经用锦帛写作并传递家书,文人士子将写就的家书装入鲤鱼形状的函套里,此乃古诗文中以“双鲤”指代家书的由来。除了“鱼”的借喻之外,简、柬、札、帖、笺、素、翰、函、尺牍、雁足、雁帛、雁书、鸾笺、八行书等,也在这一阶段用来称作家书。东汉后期随着造纸术的问世,家书逐渐进入社会底层的寻常百姓家,家书文化也由此步入一个崭新而稳定的漫长历史时段。19世纪上半叶,伴随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开中国近代大门,现代邮政业逐渐登陆东方古老国度,电报电话日趋取代纸质信函。20世纪90年代以来,移动通讯技术和网络技术迅疾发展,传统意义上的家书文化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我国传统家书作为社会变迁和文明演进的微型档案,大都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伦理价值、书法价值和文学艺术价值,因此家书是中国民间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标识和符码。作为一种实用性很强的文化媒介,家书在现代通讯工具出现以前,曾于我国漫长历史进程中,扮演着家人或亲朋之间传递信息和交流情感的媒介角色,承载着华夏民族的血缘文化和伦理基因,维系着人间亲情和家国情怀。对于国人而言,家庭是传输与接收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的第一个实践场所,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一个家庭的家风如何,起决定作用的是家训,家训好则家风正,家风正则子弟优,子弟优则家业兴,家业兴则天下治。而家训的传承光大既要依靠长辈的耳提面命,也要凭借家长的隔空指点。在中国传统教育形态中,家书是一种重要的家训方法和家教形式,长辈通过家书把道德修养、人格风范、人生感悟、求知体会等传授给子孙后代,让后人从中汲取成长成才的丰富营养,此类家书流传广布,影响甚巨,比较著名的当属颜氏家训、朱氏家训、诸葛亮诫子书等,清代的有纪晓岚、郑板桥、林则徐、李鸿章、曾国藩等十大名人家书,近现代的有胡适家书、鲁迅两地书、闻一多家书、傅雷家书,等等。这些家书慷慨其情,譬喻其理,箴规子弟,泽被后世,其点化、熏陶、规劝、训诫、引领作用历久弥新。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我国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梁启超,一生所写家书逾2000封,占其著述总量的十分之一强。梁任公凭借书信表达对儿女的舐犊之情,引导他们开启心智、陶冶操守,教育他们勤勉笃学、修身养德,尤其是借助书信与儿女们平等公允地探讨政事要津和人生哲学,在乃父的启发诱导下,九个子女均学有所成,其中梁思成、梁思永和梁思礼成为享誉世界的国家级院士。
二
家书是亲人间进行沟通与交流的情感载体,是一种感染力极强的鲜活文本,无论是闲坐屋檐下的漫漫长文,还是置身烽火壕堑中的寥寥数笔,都是一份拳拳思念、一份殷殷嘱托、一份浓浓牵挂。家书抒发情感最直接最酣畅最透彻,被西方人称之为“最温柔的艺术”,铺一张白纸、修一方尺翰,是我国古代文人表露心绪的最佳形式;展一方徽宣,写一帧信札,是我国传统士子寄寓乡愁的有效渠道,“鱼传尺素”“鸿雁传书”“目断鳞鸿”,代代相因、世世相袭,久之升华为中国乡土文明重要维度的家书文化,沉积为融亲情、乡情、友情于一体的独特民族文化现象。仅就中国古代和近现代而言,众多志士豪杰的临终绝笔,大量文人墨客的千古绝唱,无数黎民百姓悲欢离合的浩叹悲歌,大都以家书形式流传后世铭示今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这些墨迹长存、余温犹在的经典诗词,既是先贤心系桑梓、寄情亲人的生动书写,也是后人珍视美好情感、滋润干枯心田的文化镜鉴,正如清代学人陈康祺在《郎潜纪闻》一书中写道:“读其集中家书数篇,语语真挚,肝肺槎牙,跃然纸上。”从古至今,家书始终被视作传递情愫和信息的纽带,无论你身在何处,修一封家书,报一句平安,不仅可以化解千里之外家人的担忧挂牵,而且能使家人安心宽慰,尤其是在战乱频仍的年代,家书的情感价值更显得弥足珍贵。
家书,通过古代文人们的装点状绘,从表达情意、交流思想的专属中,逐步递升为异彩纷呈的艺术形态,成为泽被后世的瑰丽文化遗产。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以书信文体直抒胸臆地表达政治主张和变法态度,成为垂范后人的政论经典;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以信函形式酣畅淋漓地倾诉对裴迪的信任和欣赏,成为有唐一代的散文名篇;怀素的《苦笋贴》,以信札体裁彰显书法作品字圆锋正、行云流水的线条美感,成为万世学书的重要摹本,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部中国家书史就是一部艺术史,那些用奇妙方块字书写在特制信笺上的作品,其文采、线条和纸张的完美结合、浑然天成,不啻为一幅幅艺术佳作和文学精品,浏览和欣赏中国古代优秀家书,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亲近,更是一种美的享受。
三
令人遗憾和忧虑的是,自从现代通讯技术广泛应用之后,特别是伴随互联网覆盖全球广布诸域,视频电话、QQ、短信、微信、电邮几乎成为家庭成员沟通信息、交流情感、保持联系的主要方式,人们只需轻启纤指,接通视频、拨动键盘,相互间便可声情并茂地诉说心曲、互道衷肠。而传统家书却式微边缘,家书文化正面临着衰败消亡的严峻情势。诚然,互联网这种现代通讯手段,不仅实用而且快捷,打破了家人亲友间的空间阻隔,缩短了人们的时间距离,但毕竟不是所有的亲情友情都能通过键盘敲打出来,也不是所有的感激感念都能通过手指的滑动传给远方的亲朋,正如社会学家们所担心的“互联网越来越损毁着家人交往的质量和品位”,于是我们不能不警觉和预防网络对传统文化积累功能的稀释和摧残。不难想象,通过网络隔空进行的对话沟通,昔日尺牍信札中真挚的感情、熟悉的字迹、质朴的语言,都被程式化的简单符号所代替,而这些网络符号转瞬即逝、难以恢复,即使个中有时也能迸发出智慧火花和闪光言语,但难以完整保留长久珍存,昔日笺纸精美、文字秀逸的家书被不断重印、传抄、引用,而其中的精华不再作为文化财富传承下来。浮躁的时代吁求心灵的沉稳,亲情的疏离呼唤家书的复归,当今时代我们既需要现代网络的迅疾和轻灵,更需要书信文化的和缓与温情。
笔者不是一个抗拒当代科技的抱残守缺者,倡导弘扬书信文化旨在提醒人们应密切关注和直面正视这样一个客观事实:人类社会的进步既体现在科技方面,也表现在人文领域,且后者更具有本质意义。如果只重视技术而忽视人文,则人类所特有的感情和理性,固有的思想和意念将统统被漂白和异化,最后毁弃的将是人类经过长久辛劳累积起来的所有智慧成果。世界上许多优质文化消失的教训告诫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警惕和防范包括书信文化在内的传统文化遗产断层毁弃的时候,因为纸质书信早已淡出很多人的视野,而对“新新人类”、对80后、90后来说,书写家书无疑是一个难以理喻的陌生概念。
中国历来就是一个重亲情重友情重乡情的人情社会,书信文化在中国传统社会生活中,特别是在表达国人情感方面发挥着巨大作用,无论是名门望族,抑或是山野村夫,从他们内心深处自然流淌出的甘泉所挥洒而成的优秀家书,历来是传统文化殿堂中的珍奇瑰宝,从这个意义上讲,家书不应成为尘封的话题,更不应成为被淡忘的记忆。在后工业化迅猛推进的时代背景下,我们不否认互联网通讯手段的方便实用、灵活高效,更不否认信息化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状态导入一个全新境地。但是,也必须认识到家书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功能是网络所无法替代的,这就要求我们应慎终追远、固本强基,一方面竭力抢救和全力保护家书文化,在全社会积极倡导手写家书,让温情暖意抚慰纾解疲惫而躁动的都市心灵,使家书文化成为国人时下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另一方面,引导和鼓励青年学生把书写家书与运用高科技有机结合起来,将手写的“微家书”通过互联网传输给长辈、亲人和友朋,以最快捷最便利的现代通讯设备送上书写者最真诚的祝愿和最美好的祝福,使以“专此布复、恭请金安”为表征的家书文化在信息化时代不断复兴,为进一步弘耀传承中华文明培土沃基。(刘金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