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与过去的那些故事一样,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的新作《人生海海》依旧写的是英雄。与过去专注于谍战背景下的惊心动魄不同,虽然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在人生的某一环节也从事过谍战工作,但更多时候,他只是被裹胁进历史洪流中的一叶孤舟:他既打过日本人,也与共产党和国民党都作过战;他后来成为被革命的对象,但同时他的医术在乡邻中赢得了极高的声望;他是情场老手,但在真情面前却表现得异常谨慎谦卑;他对长年被人诬称为太监充耳不闻,但当有人执意揭开他此生最为忌讳的伤疤时,他瞬间爆发释放出的能量足以湮灭整个世界……
这个故事是对英雄的重新拼图。之所以说是重新,是因为麦家抛弃了他熟练的单一谍战叙事模式。也许觉得英雄应该是个多面体,所以麦家给这位主角设置了三个不同的称谓——他本名蒋正南,一个普通得让人记不住任何特点的名字,很多人也从不唤他真名,以致晚辈常常费好大的劲才知晓他的真名。他还有两个绰号:当面人们习惯称他为“少校”,因为他确确实实当过国军的少校营长,这是他一生中的最高官衔;背地里人们喊他“太监”,坊间传说他或是因为打仗,或是偷了长官的人,总之象征男人尊严的命根没了。
在麦家过去的作品中,那些神秘电码无疑是英雄人物的命根。而在这部作品中,麦家走出了自己打造的电码疑云,将“命根”一词还原为朴素的生理本义,即一个正常男人最为宝贵的“电码”。可谁知道,命根又只是少校遮掩更大秘密的护身符。他宁愿被视为“不男人”遭别人取笑,也要保守自己肚子上被日本人刺字羞辱的秘密。在少校心底,这八个字的灼伤程度远超一般道德层面,而是民族大义。
少校一生经历坎坷,但也曾有过辉煌。作为乡下人,少校入身行伍后居然凭借聪明才智当上了军医;作为一名特工,他潜伏日占区,足智多谋;作为一名军医,他救人无数,其中包括共产党的一位大领导。他还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荣立了一等功……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光环刺眼的英模人物,却因为难以抹掉的刺字伤疤,长期生活在郁闷的阴影之中。郁闷成为他最大的隐痛,这也是他努力外在包装的原因所在。他后来受刺激变疯,正是因为有人揭了痛处。再后来即便智力钝化只相当于七岁的小孩,他对自己的伤疤依旧念念不忘,居然天真地通过画画等极为幼稚的方式,试图掩盖这块心病。
没有人没有不愿示人的秘密,也没有人的秘密完全不会被人误解。许多时候,我们只能守着自己的小秘密且行且珍惜。人生的所有经历,无论光明还是黑暗,无论欢乐还是悲伤,都是构成个人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般人常常只会在意那些耀眼的光芒,对于那些暂时被光芒遮住的阴影却缺乏等待真相的耐心。这便是少校心底隐痛迟迟难以消除的原因所在。
少校不是一个虚妄的存在,他始终是一个复杂矛盾的综合体。一方面,他战功累累,按理说完全应该生活在光环下。另一方面,日本人在他身上的刺字,将他钉死在民族大义的耻辱柱上。那两只猫与其说是少校的精神寄托,不如说是少校的精神镜像。少校通过对猫的昂贵施与,人为制造出一种特有的高贵与纯洁,试图以这种方式洗涤身上的污渍,还自己以清白之身。
虚无的高贵终究会坍塌,后来少校身边再没有猫,精神的镜像被彻底击碎,命运从此急转之下。没有猫的少校虽然后来还活着,但过去承载荣辱的精神早已抽离了他的肉身。略感遗憾的是,麦家可能忽略了猫的寿命,毕竟一只猫的正常寿命不过二十年。猫纵使有九条命,但从解放战争年代跨越至“文革”时期,这么长寿的猫兴许可以载入史册。
麦家将谍战作品中的障眼法成功移植于这个故事之中。障眼的手法极其多样化,除了前面讲到的姓名,还有少校身上若隐若现的那些毛病。寻找少校的真面目自然成了本书的最大主题,但这种寻找也不是一下子就揭开了答案,其中包括不少烟幕弹,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比如少校年轻时一时冲动睡了老保长姘头是真,说他是太监是假;少校利用自己特殊生理优势获取日军情报是真,说他是鸡奸犯是假……
顺着麦家的叙事思路,随着英雄的拼图逐渐完成,读者发现,英雄原来并不完美。或者说,少校身上的缺点与他的光环一样“耀眼”。并不是诋毁英雄,现实往往比单纯的臆想更为丰富。事实上,绝大多数英雄壮举只是瞬间的绽放,他们不可能始终如一,英雄本就离不开一个成长的过程。更多时候,英雄看上去比谁都平凡,但这无损于他们身上的光环。再者,再如何耀眼的英雄,无一例外均会回归生活的日常,毕竟日常才是人们正常生活的滋养之地。英雄来源于生活,也必将回归生活。
少校在救助村里一位吃农药自杀的人时说过这么一番话,“人生海海,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这话看似很平淡,其实正是少校自己人生,也是大多数人人生的真实写照。《士兵突击》中许三多有句“至理名言”:“生活就是一个问题摞着一个问题。”确实,人生本来就是艰难的爬沟过坎,当沟沟坎坎走完了,人生也就到了终点。人生没有迈不过的坎,过不去的只是自设的心墙。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麦家本书对时代的书写总体上是成功的,但也有瑕疵。比如不知是麦家的经历不同,还是记忆模糊,对于少校起初在村里过着啥活不用干却衣食无忧神仙日子的描写,经历过这段岁月的人应该知道,在那个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这样的“养尊处优”没任何可能。(《人生海海》,麦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