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蔡华伟 |
色彩,本是人眼看到的自然现象,是被光照亮的物的颜色。自然科学告诉人们:凡物皆有色,不论是自然的还是人造的。当色彩被社会关注,就被地理、历史、政治、信仰、习俗与文化等因素所化合,成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一部分。城市,是人类社会最大的创造物,这里汇聚着街道、建筑、广场、商铺等与当代都市人生存、生计与生活紧密关联的事与物,也紧密关联着色彩。
“城市色彩”作为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历经近30年探讨。问题缘起于日新月异的城市发展导致城市风貌特色消失。“千城一面”,可否从“城市色彩”的规划与营造中找回重塑风貌特征的机会?这是人们期盼的比较有效且经济的手段。
当城市遭遇“色彩问题”
我初次应邀接受城市色彩诉求是在1998年。当时,杭州城市规划设计院对紧邻西湖的湖滨片区1.5平方公里展开“旧城改造”,遇到了色彩问题。这或许是我国城市营建最早对色彩提出诉求的项目。能否为这个敏感地区“城市色彩”找到合理的办法?就连邀请我的单位领导也将信将疑。这里主干道与背街小巷的两侧,汇聚着多个时代、多种类型、多种尺度的公建与民居,它们构成“老杭州”传统风貌。为了坚定甲方信心,我几乎用了一半篇幅介绍我的导师——法国色彩学者郎科罗教授的《色彩地理学》理论与案例,同时,还把整个杭州城市色彩做了调研与风貌学理分析。这果然很好地避免了人们对我工作的质疑。
这次比较成功的实验,为后来我和中国美术学院色彩研究所与杭州北斗星色彩研究中心的同仁对杭州城市展开分片区色彩规划研究与编制工作奠定了基础。从2005年开始,我们用了将近10年时间,为杭州的主城区、钱塘江两岸、东站片区、之江片区、城东新城、白马湖生态创意城、下沙、富阳、建德,以及西溪天堂、奥体博览城等区域,做过城市色彩规划与城市综合体的色彩设计。杭州城市色彩的主旋律“水墨淡彩”在各片区做了多样化演绎,效果被政府、专家与民众所认同。其间,自2007年起,中国美术学院与杭州市委市政府签订了市校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政府要求我们破解杭州城市美学营造问题。我受命带领学校集城市设计、建筑设计、平面设计、工业设计、综合设计、公共艺术等多个专业组成协同创新团队,来响应政府召唤。我们对城市美学的研究和思考,通过一个个具体的项目落实,如南宋御街的综保工程、杭州“十纵十横”城市美学提升工程等十多项规模相当的工程。作为城市美学的组成部分,城市色彩在其中发挥着积极作用。
因为有了杭州城市美学整体系统营造的实战经验,我们对国情、政府意图、民众期盼和专家评判多个维度的诉求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当再面对不同类型与不同大小的村镇、海岛、古城、主城、新城、城市节点、产业园区、港口,乃至特色小镇的城市色彩各种诉求时,我们的研究与探索就有了更加清晰的思路。为此,我们整合了色度学、色彩学、建筑色彩设计、城市色彩规划与色彩管理等专业,同时集成相关的工学、美学、设计学、艺术学与城市文化学等多学科方法,协同创新来破解城市色彩难题。20年间,我们经过数以百座计的城市色彩相关项目研究与实案实验,比较好地回应了我国城市色彩基本问题。
以汉字解码“中国方式”
亲历我国城镇化发展的这些年,我在实践中深切体会到中国城市色彩问题,只能靠我们自己创造的“中国方式”来应对。因为这里的许多问题不曾在世界其他城市发生过,因而不可能有现成解决方案。即便有公认的基础理论,也必须结合我国城市现实,经过“中国化”实践的检验。比如,“色彩地理学”,其立论初衷是针对占地规模有限的历史风貌城区,其方法适合我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城市发展状态,但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深入,就无法适应发展现实。面对风貌特色保护意识弱、城市规模拓展迅速、以大拆大建方式为主的现实,中国必须有自己的面对如此快速被稀释的城市原有风貌特色保护和探索城市新风貌重塑的方法。
实践表明,用东方智慧协助破解现实问题是有效的。这里,分享一个心得——借汉语“咬文嚼字”方式来探索明理的通径。
我时常带着问题琢磨国人为什么一定要用“城”“市”“色”“彩”四个汉字的两组复合词构成“城市色彩”,来传达西语中“color of city”的含义。对于汉语来说,“city”显然要由“城”(城郭、城区、城郊、城镇、城乡等)与“市”(市井、街市、市场等)两大系统联合表达才算含义完备;同样,“color”也需要用“色”(单色的)与“彩”(多色交织的)来构成。这是非以双字方式来构词不可的,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少,而且还要按照这个次序构词,否则就不足以达意。这太有意思了!
在这个琢磨过程中,我原本闭塞的思路豁然开朗。通过汉字排序产生新解,解决了困扰我很长时间的关于“城市色彩”风貌塑造与管控的困惑。将“城市色彩”理解成“color of city”,编制城市色彩规划时,很自然的思路就是“color planning of city”,这是一个整体囫囵的观念。在这个观念指导下的色彩规划,能比较有效地确定城市色彩主基调与辅基调的关系,以及相关“色彩污染”的治理,但是问题在于重塑出来的城市“妆容”是干净了,可是城市原本该有的多样性与鲜活而生动的浓浓人间烟火味和那些可以积淀乡愁的意蕴也随之消逝。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一度想不明白,在西方的相关理论里也找不到相应的解析。
如今,按照汉语的逻辑,把“城市”,分解为“城”和“市”两大界面,岂不就能够解决既保持城市整体界面比较统一的色调,又可以让老百姓有享受喜闻乐见的生活色彩的空间?只要对“城”与“市”的界面分别定义就可以了。于是,经过研究,我们将所谓的“城”界面,定位成涵盖城市幅面广大的非近人尺度的范围,比如城市总体的城区、非商业街道的区域等部分;而“市”界面,就是那些可以被称作“市井”的近人尺度空间的部分,包括商业街道的区域等。有了这两个比较清晰的界面,色彩规划的策略问题迎刃而解——以“色”的策略,应对“城”界面的塑造;以“彩”的策略,应对丰富多彩的“市”界面的市井生活。
在东方营造“素城彩市”
经过结构性的梳理,我国城市总体上“素城彩市”风貌规律也随即浮现,即大幅面的“城”色彩应该做相对单纯的定义,有助于缓解环境对人视觉的压力;而相对小幅面的区域的“市”界面则可以彩色一些,宜还民间本来逻辑,让人们可以尽情沉浸在斑斓红火的生活氛围中。
这样的认知,在我们近年完成的西安城市色彩规划、北京城市色彩至2035年的基调与多样性的研究、济南中央商务区城市色彩规划设计、九江市八里湖新区色彩规划、襄阳城市色彩规划等项目,以及目前正在进行的北京城市色彩规划与上海张江科学城色彩规划过程中,应用得自如流畅,效果反应良好。这是我国城市文化与西方城市文化差异的地方,我们应该尊重自己本来的传统表意的逻辑。2017年,我应邀把我们的经验在韩国济州岛举办的“国际色彩学术大会”上进行分享,“中国方式”受到与会国际同行广泛认可。
从当下遥望2035年,随着“美丽中国”的愿景与要求日益清晰,我国城镇化进程进入一个新阶段,如何面向21世纪,坚持世界眼光、国际标准、中国特色、高点定位,以创造历史、追求艺术的精神展开城市色彩美学营造,是我们这些年深入思考的核心。什么是“中国方式”?我想除了城市色彩学理的方法,除了情怀与激情,更需要东方理性的方法,去做更多实验,更加清晰地梳理出我国城市色彩规划的结构特色,即“城”界面风貌和“市”界面风貌特色的有机构成,再得体地匹配以施色与赋彩的策略,来重塑我国的城市、城镇乃至城乡风貌的特色。这将成为我们正在建构的“中国城市色彩规划理论模型与实践方法体系”的基本语境和努力方向。
(作者:宋建明 为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