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的艺术,尤其是20世纪的艺术,我愿做举证的人。”
◆吴洪亮简介:全国政协委员,北京画院副院长、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北京画院齐白石纪念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全国美术馆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秘书长、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艺委会副秘书长。
吴洪亮是70后,这无论是从北京画院副院长、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头衔,还是从全国政协委员身份来看,都称得上年轻。不过10余年来,他所专注的,却是一份历史厚重、根脉深远的事业。
“很多美术馆都在做当代艺术的时候,我们不做。”
“现在我们干的活儿就是把中国文化的根系续上,有传承才有未来。”
“在寻根中寻找力量,寻找价值。”
吴洪亮说起话语调轻快、语态现代。但说起在画院、美术馆做的事,句句更带着笃定。
“闯”入画院的年轻人
国画作为反映中国美术传统文化特色的画种,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标识。超越形似而重在传神的技法特点,对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的表现,构成了它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审美情趣。
北京画院正是怀着对国画传承的初心建立起来的。建立过程,还与全国政协有一份渊源。
1956年,著名画家叶恭绰和陈半丁在全国政协会议上共同提出“拟请专设研究中国画机构”的提案,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重视。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下,一年后,北京与上海的中国画院先后成立。
1957年画院建立之初,周总理提出,艺术要“为广大劳动人民欣赏,为人民服务”,要“把优秀的文化遗产保存下来”,“师傅带徒弟的方法应该提倡,各种画派都应吸收”,“百花齐放,众美争妍”等很多想法,也明确了北京画院要肩负创作、研究、教学三大任务,要建设成为发展我国美术事业、加强对外文化交流的学术机构等目标。
“画院的成立,是国家对于中国画发展的重视,也是对这些老艺术家创作和生活最朴素的关心。”
谈起这段历史,吴洪亮如数家珍。
“了解北京画院的历史,更加会发现这里的丰厚积淀。北京画院的生成,就基于当年京派一脉大家,比如第一任名誉院长齐白石、院长叶恭绰以及陈半丁、于非闇、王雪涛、胡佩衡等艺术大家的基因都留在了这里。”在吴洪亮看来,在这里学到的不止是画画的事,收获的也不仅仅是单纯的20世纪美术史研究,而是中国绘画里传承的思维方式,对传统的关照,还包括人与人的关系。
甚至在他看来,自己能加入北京画院,本身就带着几分“中国艺术里不拘一格的写意感”。
2007年,吴洪亮正式成为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此时距离他从中央美院美术史专业毕业,已过去10多年。这期间,他做过许多有时代烙印的工作,在苹果电脑公司培训中心做软件培训师,做过平面设计、室内装修、公关项目……虽然没离开艺术,但与传统美术与中国画,也始终隔着道墙。
期间,吴洪亮出于兴趣加入了一个国际性雕塑项目的团队,结识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王明明看小伙子“工作靠谱”,也就拉他参与了许多与艺术相关的工作。吴洪亮在其中表现出的对美术本体研究的初心,动手做事的能力,被王明明院长看在眼里,也为他后来赢得了加入画院的机会。
“年纪轻轻,也没有很‘硬’的学术证明,直接投入工作,筹办展览,当馆长,终究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
不过后来吴洪亮发现,这对于北京画院来说,也并非不寻常———画院一直有一个有趣现象:首任名誉院长齐白石没有学历,王明明院长学历到高中,“而我才读到本科”。这也正是画院开放、宽容的地方,“画院关注的主要是你是否在某一方面特别专注,是否真的能做事情。这种一脉相承的风气,从齐白石、王雪涛传下来,都是实实在在对艺术有体验和爱的人。”
当然,事实也证明,吴洪亮适应且适合这份事业这个环境,可以胜任期待,甚至做得更好。
“一叶知秋”美术馆
在吴洪亮看来,美术馆是北京画院的“门面”,是让大家来了解这个机构的一个平台,也是让公众和艺术工作者能够深入探寻中国传统艺术的一扇门。
美术馆建立之初,就确定了要做齐白石陈列,此后又推出了20世纪中国美术大家展览的想法。选定这个主题,吴洪亮认为,是为了能更好地与全世界的艺术对话。
英国艺术史家、汉学家苏立文曾经提到,有人认为20世纪中国的艺术一是对西方的模仿,二是没有新的创作。“这可以说是外国人对我们中国艺术界的印象,现在很多博物馆中国画展览只到清初就结束了,这好像在告诉世人中国的艺术只到这个时候就结束了。”
所以,吴洪亮觉得,我们得用研究实力和展览来说明,20世纪如齐白石、黄宾虹,他们到底为人类的艺术做了什么?留下了什么?“20世纪其实就是今天艺术的前史,只有这些问题搞清楚了,我们才可以很踏实地和全世界的艺术对话。”
但北京画院美术馆这个只有4600平方米、展出面积仅1000多平方米的小型美术馆,如何与中国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今日美术馆等大馆区别开来,编织20世纪中国美术大家的全景?
初到画院美术馆,他着重想了很多策略和方向性的问题。年轻人吴洪亮给出的方案是:小切口、看细节,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就做展览来说,宏大的叙述方式是需要的,但最终是要落在实处,用细节把状态勾勒出来。”
2007年以来,北京画院美术馆以齐白石为中心,横纵向研究了李苦禅、王雪涛、许麟庐、李可染、周思聪等40余位20世纪美术大家。先后做了李苦禅收藏的碑帖,周思聪的图稿和作品对照展、荷花专题展、《矿工图》特展,卢沉晚年的醉酒图等展览。都是以微观世界介入,一点点梳理出20世纪的美术图景。
容易忽视全局,是过多关注细节会存在的问题,但当细节做到一定程度,却会反过来一点点勾勒成全局的场景。吴洪亮喜欢用“一叶知秋”来总结美术馆做展览的方法。
2015年,美术馆展出的“大爱悲歌———周思聪、卢沉《矿工图》组画研究展”,是除了齐白石系列展之外,吴洪亮颇为满意的“作品”,其中有他眼里“刚刚好都对”的细节。吴洪亮和团队为了这1个月的展览,足足准备了六七个年头。
早在开展6年前,吴洪亮就开始思考。“首先要理解《矿工图》的价值是什么”,在他看来,这一部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视作揭露侵略罪恶,为人民苦难控诉的里程碑式力作,实则传递的是人类悲剧,“人类在发展过程中有很多想不清楚的东西,比如杀戮,对资源的掠取等等,展览名字经过反复探讨,最后定为‘大爱悲歌’。”实际上,这也是周思聪、卢沉最终思考的问题,意在唤起时代对于战争灾难反省的同时,也试图用自己的艺术创作去呼吁、追求“和平”与“人道”的永恒主题。
当时的展厅,很容易被一种暗沉的氛围感染。吴洪亮为了达成这样一种效果,做了很多细密精巧的设计和筹划,如今提起这些细节,他记忆仍然深刻,也会再度动容,为画作本身传递的痛苦而痛苦。
当时展览主题墙上有镂空的“叉”,这种“叉”在一二层的墙上不止一处,“叉子代表死亡,叉子中两直线的撞击和基本色调我们都是按照《矿工图》的颜色做的。”吴洪亮解释,“还有一层含义,就是这个思路其实来自卢沉、周思聪在上世纪80年代初所研究的‘水墨构成’,叉字的形状和她画中的结构有所呼应。”
展厅正中间摆放的一支红玫瑰点亮了整个展览的暗沉,也让展览从“悲歌”落到了“大爱”上。“我们当时讨论这个展览全是黑色,观众是受不了的。我想起《辛德勒的名单》中有一幕,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小姑娘在一群德国士兵中间一闪而过,于是决定放一支红玫瑰。”吴洪亮说,为了那一支玫瑰花怎么放,团队又花了很多时间讨论,光是花瓶就买了三回,“最后我回家拆了我太太收藏的一件美国艺术家的装置作品,因为那个瓶子特别合适。玫瑰也是要求每天都必须新鲜。”
展览上的音乐,也经过多番讨论,最后选用了音乐家古斯塔夫·马勒的交响乐曲《大地之歌》。部分合唱取材自中国唐诗的世界名曲,传达的是对自然的体悟和热爱,以及对人生的苦难和对短暂的尘世生命的感慨。
最终,作为北京画院美术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交出的一份答卷,展览获得了业内高度评价,抱回大奖的同时,也让公众对于艺术和人类处境、感情之间关联有了一种强烈认知……
吴洪亮策划的展览被业内人士评价多是:识别度很高,气质独特,对细节的讲究几近极致。这背后,往往是吴洪亮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修改和苛求。
“对于中国的艺术,尤其是20世纪的艺术,我愿做举证的人。”如吴洪亮所言,他正是通过一个一个展览背后的大量研究,支撑起一个系统,每一个展览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他的论据,而这背后没有捷径可走,要细节到位,唯一能做的,就是花功夫、花时间。
“真”的齐白石
北京画院美术馆建成开馆前,王明明院长就定下要做陈列,以陈列齐白石的作品为特色,根据题材把藏品划分为草虫、人物、山水、梅兰竹菊、水族、花卉、书法、蔬果、石印、手札10个专题陆续陈列展出。
10年内,专注北京画院藏齐白石作品的10个展览已经完成。“齐白石”几乎成为大众对北京画院美术馆的第一认知。
为什么是齐白石?很多人会问,做展之前,吴洪亮自己也问。
几十年来,从各个维度解读齐白石作品的内容千千万,不过吴洪亮在翻遍资料阅遍画作之后,得出了一个简单结论,“我总觉得他身上带了中国艺术的很多基因,而且接地气、真诚。”
这种无所不在的真,也是吴洪亮最为推崇的艺术精神。
在中国会画花鸟鱼虫的人不少,为何齐白石的画作脍炙人口?吴洪亮眼里,齐白石有一点是其他艺术家不具备的,就是“真有天然之趣”。他举例一幅齐白石的“小鸟”图。如果没有齐白石的署名,乍一看会以为是儿童涂鸦之作。但其实是齐白石1919年初到北京寄居法源寺时,一天偶然看到寺内石阶上有个类似小鸟的图形,就拿了张纸画了下来。“他在画上题写了‘真有天然之趣’,这其实呈现出齐白石的创作方法,寻找绘画和自然的关系,也表达了齐白石的核心创作态度。”
齐白石的画作里,还有真性情。吴洪亮看齐白石,有个特点,很喜欢给自己留痕迹,画作中多有题跋。比如齐白石题有“人骂我,我也骂人”的画有好几张;还有的题跋则很幽默,一幅齐白石的《不倒翁》,题跋写道“村老不知城市物,初看此汉以为神。置之堂上加香供,忙杀邻家求福人。”原来是齐白石在城里买了个不倒翁,把它带到农村,村里人就把它当神供奉了起来。
齐白石的画作里都是他亲眼所见的实物实态。“比如齐白石的《向日葵》,2003年我刚拿到这张画,与梵高的《向日葵》比较,真心觉得画得不好,但看完题跋,我一下被打动了。他写道‘枝枝萧索近低墙,独汝葵心解向阳。画手不知怜草木,四时淫雨日无光’,原来他画的是阴天的向日葵,蔫头耷脸没精神!”
不单中国人喜欢齐白石,全世界也都有他的粉丝。“在欧洲,很多大博物馆的馆藏中,都会有几张齐白石的作品。捷克国家美术馆、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有100多张齐白石的作品。”吴洪亮到国外拜访和参观的经历,也让他特别能体会到齐白石的魅力,“他是我们和世界的一个横向连接。这也要求我们做好研究,与全世界进行平等的学术交流。告诉世界,齐白石应该是什么样的,让全世界通过齐白石来认识中国的艺术。”
也因为齐白石的“世界影响力”和在其他国家的馆藏,吴洪亮关注到散播在海外的国际艺术资源,和我们推进中国传统文化国际传播能力的新思路。今年全国两会上,他的提案也事关这一话题。
“讲好中国故事需要方式方法的创新。”吴洪亮建议,以国家名义建立稳定机制,资助海外中国艺术研究人才和中国艺术传播项目。充分挖掘国际艺术藏品与人才资源,利用其他国家现有的条件,在当地完成中国艺术的展览、研究和传播。“其结果成本低、见效快、影响大、融入深,能事半功倍地提高我国的文化软实力。”
艺术走入百姓生活
今年是吴洪亮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百年校庆。齐白石曾代表美协和美术出版社给中央美术学院写过一幅书法,“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吴洪亮觉得,用这句话来形容齐白石也再合适不过。
上世纪50到70年代,齐白石的绘画在脸盆、暖壶随处可以见,“现在却很难见到,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搜寻,终于在上海东台路旧货市场花10元钱买到了这种脸盆。当把水倒进盆里以后,你看着盆里的虾似乎在游动,那一刻你会感到它真的与你同在,因为它是生动的,具有人性化的。”
这种对于艺术中人性化的体悟,传统与现代的连接,也是吴洪亮想通过美术馆传达给公众的东西。
2014年逢齐白石诞辰150周年之际,吴洪亮在“人生若寄———齐白石的手札情思”展览,做了这样的探索。
美术馆将7万多字的《白石老人自述》精简读成5000字,作为线索贯穿展览,以白石老人的自述为第一人称引导观众。把其中有意思的故事和文献、作品对照起来,人们在白石老人的娓娓道来中,细细体味其坎坷而精彩的人生,以及和今天的关系。
结合展览,美术馆还精心组织了公共教育活动。请小朋友们用自制的信笺,给妈妈写一封信(恰逢母亲节),展览的公共教育部分就被凸显出来。颇有特色的细节是,本次展览的留言簿以手札信笺的形式出现,并让观众以软笔写下留言。这些细节让展览和观众,特别是和年轻观众产生了更紧密的交流感……
“到北京画院以后,有一点是我在中央美院没有学到的,这片土地的艺术生成了一套它自己的语言系统和规律。中国画有自己培养人,即学习、成长和创作的方式。”在吴洪亮看来,来到这个机构,大家能够看到的除了作品,还有中国艺术的独特生态,比如齐白石的生存状态,比如艺术家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教学,对古人理解的基础上而产生的个人风貌等这些传承过程,都有中国人独特的东西在其中。
这些艺术品背后更多元丰富的中国故事中国意蕴,也是吴洪亮想表达、继承、传递出去的内容。
去年,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退休,吴洪亮的责任更重了,他的思考也更多了。他希望画院的艺术家一方面“技近乎道”,对中国传统有特殊的理解和创作。另一方面要服务国家,比如在国家大型活动、重要的历史节点,完成艺术创作的任务。
呼应当年北京画院创立之时周总理的期许。他也在计划,北京画院能真正从更高的视野上考量和培养不同人才。“以前北京画院乃至全国的画院都是以培养画家为主。现在北京画院要培养三种人才,第一种是创作人才,第二种是艺术管理人才,第三类人才应该就是研究人才,北京画院也要出学者,比如齐白石的研究,我们就要当仁不让。”
在北京画院工作了10余年,吴洪亮对于中国传统美术文化的理解越来越深厚,策展和管理实践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同时,他也感觉,通过这个平台和自己,能为中国艺术传承和对外交流做的事越来越多。
5月底在全国政协关于历史文化名城名镇保护的双周协商座谈会上,吴洪亮提到,包括艺术工作者在内的专业人士,都可以参与到名城名镇名村的保护和建设中。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是一种复合的历史文化载体,也需要一种对于历史、传统文化、审美、城建的综合考量,有着中国传统艺术审美和技艺的他们,可以发挥积极作用……
身处一个行业久了,都会具有契合行业恰如其分的气质,吴洪亮也是这样。作为美术机构的管理者,作为浸润在中国艺术里的专业策展人,作为传统和现代里辗转腾挪的艺术工作者,吴洪亮有一种明显温和饱满、亦古亦今的气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是他根植基因的记忆,也是他对于未来的浓重期许。
“艺术里最核心的东西,始终是真。”真,是吴洪亮从国画中体会的精神,他亦用来,对待事业对待生活对待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