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在我国有悠久的传统。广义地讲,如从先秦诸子篇幅简小、内涵丰富的作品算起,这一文类迄今已有超过两千多年的历史。自宋至清的小品尤以语词清丽、风格优美见擅。现代散文名家如梁实秋、朱自清、沈从文等先生均有小品佳构为人称道。当代作家踵武前贤,无论题材或语言,又均有推陈出新的创制。翻开谢德新先生的《大地情书》,直感清风迎人。这样的阅读感受一如作者笔下淮河的桃花汛,字里行间饱含着春天的气息。
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写,“大地有育万物之情,给生灵提供在虚空宇宙立足之情;大地本身又蕴藏万物,包含万物;俯空而瞰,万物与大地已合而为一了,变化万端成为人们探索、遐想的无穷奥秘。西方远古的希腊神话和东方神圣的佛陀传记都这样神化大地,人们难道不应献给大地一丝情思吗?哪怕是几句空泛、肤浅的赞美,微不足道,略表心意而已。”这部情怀浓郁的散文小品集《大地情书》(以下简称“《情书》”),正是作者献给大地的深情厚谊。
《情书》计分四辑。第一辑“山门开开”,讲述作者故乡——皖西小镇的故事,这些故事或为作者亲历,或为传闻所知,无不美丽而温情。第二辑“蓦然丁香”,记述名物知识,丁香、凉亭、桃花、兰香,……,既征文献,又述闻见,博雅而有趣。第三辑“心学浅议”,思辨哲理,既有对“心学”的研究,又有对园林艺术之美的探讨,更有对爱与情的思考,莫不深刻而活泼,处处可见作者的覃思笃学。第四辑“瀑布与冰川”,记游历见闻。昆仑的神奇壮美,剑桥的小桥夜雨,戈壁古柳的启迪,南美冰川的壮观,黄河的入海,哈瓦那的寻踪,……“佳景历历”,异彩纷呈。当然,这只是对内容的大致分类和说明,作者的匠心、读者的兴味自然不劳这里的一知半解。但虽然如此,下文还欲对这部小品集的妙处略为申说,权作引玉之砖。
《情书》的作者谢德新先生现居北京,皖西小镇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正由于此,作者对皖西小镇的记述承载了深厚的情感内涵。“家乡”与“故乡”虽只一字不同,拨动的心弦却往往有迥乎不同的音色。大致说来,“家乡”是“家”所在的地方。“故乡”则是“家”曾经所在的地方。人与“故乡”之间存在时间、空间与心理上难以克服的距离。因此“故乡”的人情物事,在思乡的人那里是仿佛伸手可触却又“望而莫接”。因此“故乡”在文学作品里多是美丽而惆怅的。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其实不惟诗人,举凡有思乡情怀的人们,都不免有“还乡”的热心。所不同者,文学家、音乐家、画家有更为敏感的情思,且他们能以文字、音乐或图画为媒介,将这情思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引人共鸣。谢先生是一位作家,他的作品自不必说,娓娓道来的语言隽永舒缓,给读者以莫大的审美愉悦。未来的读者若不相信,请容我聊举一例。第一辑“山门开开”的第二篇文章《小镇的花》就记有数则有趣的童年回忆。作者的故乡有桂花、石榴花、栀子花、兰花,每一种花都有故乡的人物故事与之联系。作者写道:
“少时记得有殷实之家院内有棵桂花树,只见其家女孩发辫上常插朵香喷喷的桂花上学。还有个孩子乳名桂姐,令我等羡慕不已,由此想象到月亮上的那棵桂花树,花上几分钱买上一根桂花棒糖,品味之香中更添其神往。还有位声名甚好的寡妇家,小院有棵石榴树,大门常闭,一般人也难进入,从偶开的门缝常窥见翠树衬映艳艳红红石榴花,充满神秘与好奇。石榴树大了,常从小院墙伸出几枝来,花开彤红耀眼,风吹落捡多萎花,把玩珍爱,后因街上有个混痞儿爬墙头折断带花的石榴枝,被寡妇告发,痞儿巡街游斗,寡妇的院墙增高了,红杏难以出墙,我们再也见不到,拾不到石榴落花了。还有一户,可称慷慨之主,家中有棵大大的栀子花树,孩童虽禁入院玩看,但花开后,主人家常常翦一支支带几片绿叶的白花,送予左邻右舍。家中极珍贵地用玻璃杯盛水养了,满屋有浓浓芬芳香气。每到春天来临,山里常有挑担卖兰花的姑嫂,给小镇带来花香的热闹。女人们发髻常别串兰花,笑吟吟招摇于市,使我们遥望岚山,知山中还有这种物。”
桂花的脱俗、石榴的红艳、栀子的清芬、兰花的秀雅,无不形诸笔端。每种花都有相应的人物故事,具体而言,都有相应的女性人物与之相联。那个“发辫上常插朵香喷喷的桂花上学”的女孩是否引起了读者相似的记忆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作者记小镇故事,并不一味求美。《偷之逸事》讲小镇人在那个国家经济尚不富裕的时代,出于生计所需而偷农民麦穗、稻穗、棉花、瓜果的故事。叙事生动,描写细致,寥寥数语便体现出作者深厚的功力。如“扯秋”(按:偷棉花)一段,作者写道:
至于半合法的,是妇女去农村偷棉花,称“扯秋”。棉桃刚微咧笑嘴,夜晚便出发了,不管青桃还是白絮,胡乱扯下用开襟大褂兜起送回家,积少聚多,有的妇女一个秋季可晒几斤乃至十几斤棉花去卖。去“扯秋”的年轻妇女为多,因不带工具,农民似乎也默许,也因此,真真假假流传多许绯闻故事。棉桃易生虫,黄黄的小虫很小,软体,白天有姑娘、媳妇头发和衣服爬这种小虫子,人相视心照不宣,会心而笑,知其昨晚“扯秋”了。
这是多么美好的民俗风景画!
“偷”固然不属于纯然的“美”,但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写道:
也许因为偷,加深了市民和农民的感情,农民赶集上店累了,在谁家门前歇歇,市民会搬个板凳给他坐,渴了送碗茶水,如有冷遇,记恨在心,在“扯秋”“摸秋”时会倾力擒拿,报这一箭之仇。
如此真诚的感情,似乎已远远超越了“美”的范畴。又或者,这个“真”是否也是一种美?且比一般意义上的“美”还具有更高的价值。这个真与美的关系问题,读者心里应该早有解答了吧。
第一辑浓郁的怀乡之情,读来倍为美好,可说是篇篇佳作。其他三辑亦然。如前所述,第二辑“蓦然丁香”记“名物知识”,彰显出作者渊博的学识。《蟹品》即是其例。这篇小文虽只三个自然段的篇幅,却有两段征引文献。第二段引李渔《闲情偶寄》“蟹秋”“蟹甓”“蟹酿”“蟹糟”“蟹奴”诸称,信手拈来。第三段引《红楼梦》“咏蟹诗”三首,又为之详解,细致入微。《人与狗》论人与狗的关系,条分缕析,层次分明。尤为可贵的是,作者论述周密,对“吃狗肉”一事也不予避讳,发表了自己独到的见解。“狗既然有其能、其忠、其宠,但人吃狗肉在人与狗的关系上大煞风景。这是狗的悲哀呢?还是人的悲哀呢?惜狗无那么复杂的想法,对其用力、食其肉的人伸脖挨刀时挣扎,却不见反抗,闻其同类肉香而不思报复人类,反而津津有味地摇尾乞求去啃同类骨头,这或许也是人类喜欢养狗的原因之一吧。”作者没有完全站在批判的立场指责人类杀狗吃肉的做法,而是巧妙地从狗的温驯反衬出人类的残忍。这样用情至深的写法似乎比指责更为令人心动。平淡中见情深,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吧。此外,作者熟知动植物的习性,写“丁香”、“和田枣”、“藤蔓萝”、“鹰与鱼”等便能既从经验着笔,又能联系文献,做到“言之有物”、“言而有文”。
第三辑“心学浅议”所收篇目是作者探讨哲理的文章。其中尤以与辑名同名的两篇文章最为精妙。《心学浅议(一)》论心学与佛学的关系,《心学浅议(二)》论修心的意义。诚如作者在文中所写“人生动物群,是动物的一员,动物种群是拼战竞争厮杀中生存下来的,天生的为我排它,故有丛林法则之称。这决定了人心的自私性、排它性、竞争性、争斗性。当人类组织了社会,除丛林法则之外,还逐渐制定了多种自觉和不自觉的社会法则,这与人与生俱来的丛林法则产生了矛盾和抵触,也使人常常处于矛盾的焦点之中,在人性与兽性之间徘徊,便带来痛苦。心又多欲,欲求无边无际,永不知足,人又少得,得之有限,有限的所得与无限的欲求也会产生矛盾,这矛盾也时时煎熬人心。故修身以静,即以静制动,以一个静态化解万变的动态带来的痛苦,制多欲,挟贪欲;唯制我,增利他,对社会多些感恩,对自身多些满足,对他人多些谦让,滋生蔓长的愤怨心、嫉妒心、歹毒心、冷漠心这些作恶的因子得以压抑,行为恶心冲动便会少些甚至消除,自身心理也可达到平衡。”参此数语,不惟第三辑“心学浅议”的文章可得窥其堂奥,整部《大地情书》的文章也可领其旨趣。
第四辑“瀑布与冰川”中的文章,写景则如临其境,抒情则大气磅礴,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总之,《大地情书》是一封封献给大地的书信,欲领略其真、善与美的光泽,就请翻看阅读那语浅情深的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