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实主义手法回首往事、追忆历史,正逐渐在当代文学创作中升温。对于现实苦难的文学抒写、对童年生活的诗意缅怀,也正逐渐在儿童文学领域形成热点。儿童文学界,因为书写“边界”“禁忌”等问题,涉及政治等意识形态问题的题材曾是被有意回避的。近年来,随着创作观的逐渐更新,越来越多的作家将笔触回溯到历史,薛涛、李东华、殷健灵、毛芦芦、史雷、舒辉波等作家都有优秀历史题材作品问世。张之路新作《吉祥时光》,则是首部亲历那段历史的作家“凝望新中国成立前后时期的童年忆往”(书封语)。儿童文学作品中,对新中国成立前后这样一段历史的呈现,除了少数成人化或概念化的作品外,确实鲜有紧贴童心,表现身处巨变中的儿童的日常生活的童年写作。
这是一个透着“讲究”的故事,单就形式看,既有《引子》,又有《尾声》,一如所表现的老北京人的生活,讲究,周全。这又是一个“见素抱朴”的故事。惯常来讲,重大题材往往较之于书写小人物的生活琐事更易取得成就。这个巨变的时代是非常适合以重大题材去展现的,而作家选择的却是讲述普通百姓的故事。这段时光,属于一个叫“吉祥”的孩子。正如“吉祥”这个名字传递出的亲切的京味儿,这段故事,是属于那一代老北京孩子共同的儿童生活史。
回忆的展开,需要介质。《吉祥时光》介质的选择,是一瓶五彩的小石子。这样的介质,是“平凡”而又“奇特”,“渺小”而又“悠远”的。它看似微不足道,却经历了数万亿年的演化,每一代人的童年都逐渐成为过去,石子却如同一个静静的观者,见证着历史。信手拈来的石子,聚在一起,便成了一个“景儿”。在很多人记忆中都有这样一些微小而闪亮的“景儿”。当作家将这包小石子重新放到水里时,仿佛“老朋友相见”。透过五彩的小石子,记忆在时光中穿行。尘封的回忆如同重归水中的石子,“立刻有了光泽,有了灵气,仿佛有了呼吸,有了生命”。
一、孩童视角下大时代的朦胧质感
作品主体部分以“1948年的北平”开篇,用简笔白描的手法制造了瞬间的穿越感,迅速将读者从当下抽离,进入到那个已归于历史的、围炉取暖、朴素滞重的旧时代。北平和平解放、抗美援朝战争……一个又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构成了作品的典型环境。对这样的典型环境,作家并未做正面描绘,而是以孩童视角,从小处着眼,捕捉具有时代特色的细节,简略几笔,以小托大,呈现时代的变迁。
作品中,兵荒马乱的世道在孩子眼中,呈现出独特的朦胧质感。小祥虽不能领会政治、军事上的血雨腥风,却能以孩子自有的敏感,捕捉到空气中、成人的神情里隐隐的紧张。虽是孩子视角,时代印记也比比皆是:后宅院中住着日本人,身边的邻居是地下党……初上学的小祥按照旧习俗称传达室的人为“管役”时,却遭批评,一个措辞的变化,显现出的是时代的变迁;迫于生计的父亲褪去长衫,换上对襟白褂扎口裤,自己开田种菜,一个着装的变化,揭示出社会结构的变化。
而作家着力表现的,还并不是这样的大背景的变迁,而是独特时代背景下独具的百姓生活状态。作品以孩童视角下的细节记录着百姓不断前行的生活步履。作品中不可避免地涉及了苦难,如为了生计而反复变换工种的父亲,为了出租屡屡被改造的宅院,为了做图钉而受伤的姐姐,因为政治问题而被迫离开工厂的哥哥,受了风寒而夭折的弟弟,等等,在孩童的视角下,这些苦难显得既现实又空灵。然而,生活绝不仅仅只有苦难,孩童间传唱的俏皮的儿歌,“哥哥”奇迹般的放风筝绝活儿,充满民间智慧的蚕丝墨盒等,让人深感那个时代的孩子多么会玩,玩得多么艺术。食物匮乏的年代,水果皮、枣核也会在小店里出售;刚有收音机时,人们会用火筷子做地线,信号不好就拎着水壶往火筷子上浇水;一分钱可以租看一本小人书,孩子们还要想出各种办法省钱;这些在当代听起来,简直像个传奇。那种节俭和那些痴迷,都是物质极大丰富时期的孩子无从感受到的了。
作家还力图在塑造典型历史环境中的百姓人生的同时,讲述出老北京独具的文化韵味。穿越历史端坐如初的西直门,藏龙卧虎的小乘巷,大乘巷,收音机里是共和国第一代播音员齐越的声音,墙上挂着的是人物画大师蒋兆和的画,幼儿园毕业颁发的有板有眼的幼稚生毕业证书……虽然时局动荡,虽然生活艰难,大大小小的胡同中充盈的文化气息,点染着那样一段旧时的岁月。作品也道出了老北京四季分明的气候,既有家家户户窗沿上都挂着冰溜子的寒彻的冬,也有热到整条胡同空无一人、只有知了“伏天儿伏天儿”拼命叫的夏。美丽的四合院,枝枝相交通、叶叶相覆盖的葡萄架,走起路来没有声音的花砖;美好的校园,散发着又酸又甜香气的大杏树,可以压出清凉的地下水的压水机……这样的回忆,既有记录,更是唤醒。作品就这样以一个个细节记录一去不返的历史,让这段历史穿越人心,还原成一幅幅生动行进的画卷,传递着生活本真的气息,散发着生活自有的魅力。孩子们需要一本形象化的历史书。这本书便是了。
二、人物群像合奏出的淳朴民风
作品没有集中的情节线索,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依然充满了阅读吸引力。作品也没有刻意集中笔墨于某个主要人物,而是铺展生活的画卷,勾勒了一幅老北京的人物群像图。如前所述,作家之笔介入的,虽是一段几经动荡的历史,但没有将推动历史的大人物作为塑造对象,而是以宏大背景烘托微观人生,描绘了在动荡中如何坚守本分、修身齐家的民间百姓。
因为拥有一所大宅子,小祥得以近距离地接触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无论繁笔简笔,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力求鲜活而不概念化。写日本人,不必是丧心病狂的,而是身处异域,谨小慎微保全家人的;写拾破烂的老头,不必是缩手缩脚的,而是会“客气而不失体面的道谢”,会写一手好毛笔字;写拥有大宅院、读过军校的父亲,不必是始终端着斯文的架子,而是为了生计改穿短褂、种菜、做豆腐……源于生活的人物原型,共同还原着真实的乱世人生。
在这幅人物群像图中,母亲的形象十分耀眼。智慧的、果敢的、善良的母亲,遇到耍泼要饭的娘俩时丝毫不惧,义正言辞,以正气压制邪气;为即将挨打的日本女孩“玛丽”解困时,智慧而善意地采取了既不伤“面儿”又解决问题的办法,顾左右而言他。当这家人离开时,母亲将自己做的鞋子塞到玛丽手里时,玛丽的父亲终于唤着玛丽的真名“幸子”与母亲道别。在民间,中日之间鸿沟般势不两立的隔阂就这样以一种坦诚相见的方式消解了。
《窗台上的“好儿”》中有一个颇有意味的情节,为小祥家拉车多年的“老李”,因父亲无力支撑而被辞后,仍念着老东家,中秋忙完一天活计后,隔着父亲已休息的窗户问候:“把这个‘好儿’给您撂窗台上了!”好奇的小祥惦记了一晚,早上趴窗台上找,发现什么都没有,父亲却笑了说:“有‘好儿’哇!”在极度贫困的生活中,老北京人却坚持着重情重理的处事原则,这深夜撂在窗台上的“好儿”,令人在习惯于以物质表达情谊的当下,倍感温暖。
在那样艰难而动荡的年代里,虽然物质匮乏,却不乏分享的喜乐。自家院子里的枣树接了枣子,“几乎所有的街坊多多少少都有一份”;母亲教导儿子最多的、邻里亲朋言传身教最多的,是为人处世的“理儿”。老北京的善意与仗义,邻里间的互谅、互助、互爱,孩子、母亲、父亲、老先生等善良、正直的百姓群像,焕发着温润如玉的人性光辉。作品中,朴素的做人道理与稚趣天成的儿童之乐相伴而来。浸润在这样充满温度感的童年里,会使孩子拥有温度感的心灵,阅读这样有温度感的童年,周遭的生活也忽然间充满了温度。
三、朴素生活习得中的自然成长
孩子小祥一路的“成长”成为贯穿各个独立故事的时间轴。作品没有概念化地编制成长,也不是表现激进裂变、充满伤痛的成长,而是面向普通孩子的成长,是成人的潜移默化,是生活的逐步习得,是心智的日渐丰盈。
童年书写中,有小祥与伙伴们爬假山、钻地下室、探宝防空洞等颇具魅力的游戏的描写,更多的指向了孩子心灵成长中难忘的瞬间。作品描写了略带腼腆的小祥如何在老师的鼓励下怯怯地举手发言,扮演“朱大嫂”登台演戏,不断被发掘潜力,实现自我突破。作品记录了成长的心灵如何面对一次次诱惑,如对爱不释手的玩具曾起的私念,对掉在地上的钱曾起的贪念。作品也记录了许多成长中的挫折,如《荣誉》中为了想获得“进步生”的荣誉,三个孩子商定互选。而当老师看出了其中端倪而分别找三个同学谈话时,坚守诺言的小祥在守信与诚实之间艰难地做出了选择,虽然这个选择注定是个怎样选都错误的结局。对荣誉的渴求而不得,欺瞒老师的懊悔,同伴的抛弃,构成小祥内心重大的打击。
书中还记录了许多孩子们大大小小的错误,而作品中的成人在处理孩子的小错误时,总是细腻、宽容而善意的,发现小树摆件被偷的“老大小姐”,并不加苛责,而是主动再送来一个玩具;当小祥因为想象力丰富而“胡说八道”时,母亲笑言这不过是小孩子“冒话”而已;当小祥和孩子们一起起哄对面的小学时,中年男人只是严肃而忧伤地告诫小祥要善良。
正是在这层出不穷的事件中,孩子逐渐懂事。当小祥守护着醉酒的“老大小姐”时,用了这样的词,“小祥心疼老大小姐”,孩子悟出了成人心中难以言明的苦痛,令人心暖。当小祥在地下室探险得到一个银烟壶,爸爸换成银元问小祥想怎么花时,小祥说了句大人气十足的话:“留着家里过日子吧”。波澜不惊的讲述,却做到了情景重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孩子从懵懂到逐渐懂事的心智成长。
童年文学作品虽不似成人文学那般用深刻的笔调透彻揭示社会人生,也不要求刻画丰富多面的“圆形人物”,但这部作品却在真实再现那个时代的基础上,既道出了人物性格命运的独特性与时代背景赋予人物的共通性,又让生活推动着人物演绎出各具独立性的人生故事,抒写了充满质感的少年成长。
四、回溯童心童年的稚拙之美
作家具有生动还原生活的能力,和生动还原童心世界的能力。在叙事立场上,作家自觉摒弃了典雅成熟的的书面语,借助小祥这一形象,以孩子稚嫩而纯粹的白话,讲述经历的人和事儿,没有丝毫仿小儿腔、伪儿童化的做作感。
作品显现出一种文风上的突破性的尝试。张之路的儿童文学创作形态丰富,热烈欢快的如《小猪大侠莫跑跑》、意蕴深厚的如《千雯之舞》,科幻意味的如《霹雳贝贝》,这篇却是大道至简,大巧若拙的。作家看似随意地将散落在记忆中的石子般平凡而难忘的故事聚拢起来,用孩子的视角观察生活,用孩子的视角认识社会,用孩子的方式化解矛盾,用孩子的方式帮助成人,竟让朴拙之美大放光彩。诚如李东华的《往事的馈赠》所评论的,作品一方面“让读者看到在时代变迁中个人命运的沉浮”,另一方面又常常以“孩子气的神来之笔,冲淡了生活中的苦难和艰辛的沉重色彩”,使作品呈现出难得一见的平和安然、朴素自在的美学韵味。
那些挥之不去又难以名状的生活瞬间,通过作家的笔,寻到了复苏的端口。张之路的童年回忆,不是指向个体的,而是具有某种普遍共通性的,它使隔代的读者屡屡在书中看到了那虽已模糊却曾经斑斓的童年。《吉祥时光》之所以会这样的好读,正在于作家没有停留在对自己童年的缅怀层面,而是对共有童年心路的回顾。这份回顾中,有热情的讴歌,有诚挚的规劝,有理性的思索,也有爱意的守候,显现出一种越时空阻隔的魅力。
作品中此处彼处的闪亮太多了,竟不能一一道来,诚如那五彩的石子,有温暖、羞涩、挫败、警醒、欢愉、悲伤,有莫名的恐惧,也有窃窃地欢喜。透过作品,我们感受到,作家希望在物质交换成为主要精神沟通方式的现时代,呼唤保持童心的柔软,呼唤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沟通,呼唤精神领域的丰赡。
存疑的是,《引子》中平凡而炫彩的小石子,与《尾声》处冰冻而复苏的金鱼之间,似乎缺少一种写作上的呼应。或者,二者之间存在某种深层次的呼应?童年的生活,像小石子,聚拢了,温润了,便能散发出五彩斑斓的美丽,童年的记忆,则像那无意间被冻的金鱼,以为已冻结在记忆深处,复苏后,却依旧那么的安然自在,绚丽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