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成都锦江边,常散步的地点是著名的望江楼公园。记得汉学家比尔·波特曾经对我说过,为了写作《禅的行囊》,他在望江楼竹林里低头徘徊,像一只迷路的笋子虫。他不为别的,是为了闻到唐朝的气息、唐诗的气息、月涌大江流的气息。竹是什么?古蜀文化里,竹、簇、笮构成了庞大的竹文化谱系。北魏杨承庆曰:“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也。”在我看来,是否还暗含了一层风入竹林、竹叶的裙裾发出的婆娑之声?
望江楼公园一度是国内竹子种类最多的公园,有近三百种。估计我学习一辈子也未必能将其逐一辨识,所以,我目迷五色,不辨东西,自然无法成为竹林七贤的好学生。但这不等于没有会品竹的高人。比如,明朝四川状元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道:
“杜子美《竹》诗:‘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李长吉《新笋》诗:‘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又《昌谷诗》:‘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竹亦有香,细嗅之乃知。”
这不但标举了“竹香”的自然性质,更是在中国诗学感觉谱系里,把惯常视觉化的竹子予以嗅觉呈露。杨慎近乎老吏断案,“竹香”飘逸而起。
但偏偏有人却不以为然。明朝学人俞弁在《逸老堂诗话》中,来了一个逆向思维:
“老杜竹诗云:‘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太白雪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李贺四月词云‘依微香雨青氛氲’。元微之诗云‘雨香雨澹觉微和’。以世眼论之,则竹、雪、雨何尝有香也?”
所谓“世眼”,就是目迷五色之眼,远不具备从大自然里采撷属灵的那一根飘飞的丝绦。顺势而下,就自然还有一个“世鼻”。学者俞弁这一论述貌似正确,实则冬烘无比。其实,他不明白,竹香、雪香、雨香其实是存在的,它们在白云苍狗的间歇里微露腰肢与粉肩,灵光乍现,倏然而逝。
初夏时节,我来到井冈山景区核心区茨坪镇。此地属罗霄山脉中段,位于半山区域,坐落在崇山峻岭间的小盆地间,虽然海拔仅仅比山下的新市区高出四五百米,但来自山脉深处的罡风俯冲而下,荡涤初夏的热力,在盘山公路上铺排出一种亘古的氤氲,直透五内,杂虑渐消,还能感到一种爽意。
茨坪中心有一人工湖泊,原来为面积八十亩的水田。1979年冬天,井冈山人在政府的号召下投入到挖田造湖的劳动中,花了一个冬春就建成了这片湖。后来,著名书画家陆俨少来此潜心创作期间,为之题写“挹翠映波”,因而命名为挹翠湖。湖里堆满了大树的倒影,让翠碧的水体进一步幽深,直到发出蓝光。远方的山峦,是无边无际的竹海,以各自不同的俯仰与挪移,在风中打开了它们的翅膀。我从仰视的角度看过去,竹梢就像是急飞之中的鸡毛信。
翌日,我来到茅坪、大井等地游览。若有若无的雨丝飞舞,细微的雨声与嫩竹嘎嘎作响的拔节之声相互缠绕,让一座空山充盈着自然的韵律。穿行其中,竹影婆娑,仿佛有一个背影以绝世武功踏叶而舞。
江西的毛竹蓄材量为全国第二。井冈毛竹分布广泛,因为高大茂密而显得深碧,它们在风里晃动,风在林间游走,树叶的背光面被风翻起来,宛如十万根枪刺。我闻到了毛竹的气味,那是雨丝浸润毛竹之后,挥发出来的气味,极淡的清芬里,又含有一丝涩,让人霍然一振。几滴露水滴落在我额头,一回头,几根毛竹把我拦腰抱起……
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山风把某样东西朝我吹来,那是一点微小的东西,一点碎屑,一个神秘的原子。到底是竹林的气味、雨丝的气味,还是山林的气味呢?抑或是它们的总成?风夹带着一小片竹叶打在我眼睛上。半闭眼睛,毛竹的香味非常细嫩,所以我无法牢牢控制它,气味宛如叶上走水、竹上行蝉,一再挣脱嗅觉,被大地蒸发而起的土壤气味所扰乱,也被我粗重的呼吸所破坏。但是,随后它又固执地回来了,只有一丁点味可闻,倏地又消失了。我其实无需集中注意力,闻到了,接着消失了,蓦然回首,我又嗅到了……我知道,这就是魂牵梦绕的竹香。
望江楼公园的竹林,搅动千年锦江的气息,混合着濯锦、人居、水体、楠木以及历史偶尔泄露出的薛涛笺的胭脂木气味。井冈的竹海,吹来的是千里莽野、峭拔云端、从未被驯服过的豪气。前一种气息联想起可人的生活,另外一种,是打开骨髓、直灌头顶。
在上井村,有一座著名的“百竹园”,规模比成都的望江楼公园要小一些。方竹、湘妃竹、楠竹、罗汉竹、苦竹、淡竹等等,应有尽有。而我特别留心的,却是园里的寒竹。在我的老家盐都自贡市,以往盐区均采用竹管输送盐卤,寒竹尽管比较细,但具有抗腐蚀的超强能力,因而一直被广为采用。井冈山寒竹是珍稀名贵的竹种,多生长在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的高山,在江西仅分布在井冈山一带。竹子小的细如毛笔,大的也只有一寸直径。寒竹生长在井冈山,更有其特殊地缘意义,它们完美地诠释了坚韧的底蕴。
悬崖孤石之上,大竹、树木难以立足,几乎都有寒竹的踪迹。寒露一到,漫山遍野冲天而起的寒竹笋,箭杆崛立,吃满力道,引而不发。疾风也奈何不了它们,它们精神抖擞,等到霜雪压顶时,白居易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披雪的寒竹反而倍显俏丽,连竹叶也不会脱落。万物瑟缩时节,唯有寒竹崛立。
寒竹没有香味。寒竹什么气味也没有。
寒竹太瘦,唯有破风之声。
寒竹潇潇洒洒地打开它的枝叶,金钩铁画,将高敞乔木的阴影一刀一刀剁成碎屑。它的主干,宛如龙筋。我猜想,战国时代高渐离击筑的竹尺,一定是寒竹。不然,就不会发出响遏行云的金石之声。眼前,几只蝴蝶踏叶而过,带走的是三十年一遇的寒竹花期。